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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圍一片叫好,此地人就喜歡這種帶勁的話。

  二

  轉過兩天,牛寶在獨流鎮的炮市上拉開陣勢。

  獨流鎮的炮市與靜海縣城不同。十來畝平平坦坦一塊場子,四外圍著泥坯壘的一道牆,多處坍塌,任人跨出跨進;地上光禿禿,只是戳著高高矮矮許多拴牲口用的木樁,平時這是買賣牲口的地界兒。可一人臘月,賣花炮的漸漸擠進來,鞭炮一響,牲口嚇走了,自然而然改做臨時的炮市。

  今兒牛寶好精神。一身嶄新的棉襖棉褲,烏鞋淨襪,腦袋一早洗過,此刻太陽一照,墨黑油亮。賣炮的人從沒有這般打扮,煙燻火燎,鞭炸炮崩,衣衫多是舊破與糊洞。牛寶平時最不愛穿新衣,這樣一身全新,架架楞楞,生生板板,像是相親來的。他身邊站著一個蒼白消瘦的小子,帶著病相,一雙小眼倒是亮亮閃閃,十二分的精神。這人是他堂弟,名喚竇哥,專門折騰花炮的小販:昨天牛寶請他買來一批上好鞭炮。竇哥既鑽錢眼,也講義氣,買賣道上很有情面,這批鞭炮是他打沿兒莊“萬家雷。’家裡買出來的。這“萬家雷”不單名滿靜海,還在天津衛宮前大街和北平的廠甸設炮攤,掛字號,有幾分名氣。人說“萬家雷”能開山打洞,裝進大炮膛里當炮彈使。

  牛寶連夜把鞭炮上凡有“萬家雷”的戳記都扯下來,換上紅紙,臨時使塊杜梨木刻條大鯉魚蓋上去。自打靜海造炮千八百年來,還沒見過這字號。轉天滿滿裝一小車,運到集上,車上車下擺得漂漂亮亮;大掛的萬頭雷子鞭,一包三尺多高,立在車上,像半扇豬,極是氣派。牛寶和竇哥各拿_根大竹竿,足足兩丈長,左右一站,好比守陣門的兩員武將。

  對面是圓頭小子,手握長竿,挑一掛紅紙大鞭,橫刀立馬站在前頭。後邊是裝滿鞭炮的驢車,那女人面雕泥塑般坐在車上。車前,除去那年齡小的小子,還多出一個黑瘦瘦的男子。他們腰上全扎一條避邪用的紅布腰帶。炮市上的人看這陣勢,知道要比炮,都圍了上來。

  竇哥一瞅對方,眼珠驚得差點沒掉在地上,扭臉對牛寶低聲說:

  “牛寶哥,你咋跟他們斗上氣兒了?人家是文安縣蔡家啊!在天津衛‘蔡家鞭’和‘萬家雷’齊名,前二年蔡家老大給火藥炸死,蔡家人不大往咱靜海這邊來了,‘蔡家鞭’也見不著了。哎,你瞧,坐在車上那俊俏人就是蔡家大媳婦,名叫春枝,方圓百里,打燈籠也難找著這麼俊的人兒!可惜守了寡!這圓腦袋小子是蔡三,靠車站著的是蔡家老二和老四,都是放炮的好手。咱的炮再好,也放不過人家,更別說人家‘蔡家鞭’了!”

  牛寶聽了,腦袋裡只多了春枝,根本沒有“蔡家鞭”,還要多問,可不容他說話,圓頭圓腦的蔡三已經將竹竿子使勁划起圈兒來,直把拴在竿尖上的那掛鞭甩成一條直線,在空中嗚嗚響。賣鞭的人都這麼做,顯示自己編炮使的麻繩結實不斷。跟著,蔡三又變了手法,耍起花活,叫手中的竿子轉起來,半圈緊,半圈松,一緊一松,有張有弛,那鞭就忽彎忽直,忽剛忽柔,蛇舞龍飛,十分好看,還沒點炮,就引得人們叫好:隨後,竹竿往地上“噔”地一戳,鞭炮垂下來,點著就炸,聲音比上次那小鋼鞭響幾倍,震得周圍一些拉車的牲口慌慌挪動身子和腿,受不住?要跑。

  牛寶挑起一掛雷子鞭也點響,“萬家雷”名不虛傳,個個爆竹都像炸雷,帶著一股烈性與豪氣,只比蔡家的大鞭強,決不比蔡家弱,也招來一陣喝好。

  兩邊就緊緊較上勁兒。

  只見蔡三往右邊一閃,小小蔡四從車子那兒走來,手提一掛巨型大鞭,每隻都有黃瓜一般粗,總共十二隻,像是提著一串長茄子,引得人們喊怪叫奇。蔡四身小,雖然斜向上舉,最下邊的一隻大鞭依然嚓嚓蹭地。牛寶頭次瞧見這般大的鞭。竇哥告訴他:“這叫‘一步一響’,走一步,炸一個,這是‘蔡家鞭’的看家貨。已經多年見不到,你一聽就知道了。”他掏錢給了身邊一個熟人,嘀咕些話,然後對牛寶說,“我叫人去買他幾掛,有幾掛這鞭當幌子,今年多賺一倍錢。”

  蔡四走到場子中央,蔡三幫他點著藥信子,大鞭炸開,響聲像打炮,震得看熱鬧的人不單堵耳朵,還閉眼。小小蔡四卻毫不為之所動,炮炸身邊,濃煙蔽體,他卻像提著籠子遛鳥,從容又清閒!叫人佩服蔡家人鞭炮這行真有功底。

  蔡四穩穩噹噹走了十二步。一停,手裡的大鞭剛好放完。一時不少人擁上來,爭買大鞭。竇哥揚手大叫:“別急,還有更好的傢伙哪!”他從車上抱下來一個天下少見的大雷子炮,立在地上,一尺多高。快要齊到膝蓋,小胳膊粗,藥信子像根麻繩,大紅紙筒,上邊蓋的戳記是條墨線大魚。

  “娘喲!這不是炸城池子用的吧!”有人驚叫道。

  “你瞧炮上那條魚,挺像是牛寶的缸魚,哎,那壯小子是牛寶吧,他咋改行賣起炮來了?”人們議論著。

  春枝在車上,仍舊像娘娘廟裡的泥像,端坐不動,只是眼睫毛偶爾驚顫一下,那是聽到人們議論時的反應,這反應卻不為任何人發現。

  牛寶拿香點著大雷子炮,轟地炸開,煙騰火起,聲如天塌地陷,近前的人濺了一身黃土,沒人叫,都呆了,像是出了大事。連牛寶都發懵,一時竟不知發生什麼意外。麵皮生疼,是大炮炸開氣浪拍打的。惟有蔡家人眼皮眨也沒眨,但這一炸,卻使春枝對眼前的事全然明了。

  隨後兩邊各逞其能,蔡家人放炮似有用不盡的花樣,可牛寶一招不會,新棉襖叫炮打煳了兩大片,一隻耳朵打紅了,差點丟人現眼,多虧竇哥常年販炮,見多識廣,會些小伎倆,支應著局面,但要不是“萬家雷”貨真價實,東西地道,也早叫蔡家打趴地下。看來,真東西沒虧吃,此亦萬事之理。

  蔡家老二放“二踢腳”①的本事,叫人讚嘆不已。他打開兩把“二踢腳”,一個個插在紅布腰帶上,站到場子中央,先照尋常手法放上天空。蔡家鞭好,炮一樣是頭等;這“二踢腳”飛得高,炸得脆,高空一炸,碎屑飛散,像是打中一隻鳥,羽毛進開,飄飄飛去。他這樣一連放三個,便換了手法,把“二踢腳”倒拿手裡,點著藥信子,先叫下邊一響在手上炸了,再用力拋上天空,炸上邊一響。想叫它在哪兒炸就在哪兒炸。圓頭圓腦的蔡三在兩丈開外舉起一掛鞭,蔡二看準,

  點著“二踢腳”,炸掉一響後,把餘下一響拋過去,正好在那掛鞭下端炸開,當即引著那鞭,劈劈啪啪響起來,更引得周圍一個滿堂彩:這蔡老二得好卻不罷手,更演出一手絕活。他像剛才那樣倒拿“二踢腳”,炸掉下邊一響後,卻不拋出手,而是交給另一隻手,抓住炸開的下半截,叫上邊一響在另一隻手上炸:兩響不離手,一手一響,這招極是危險,換手慢了,就把手炸傷:但他黑瘦瘦、緊繃繃的臉上老練而自信,動作從容又嫻熟,好像玩一條魚。

  牛寶見對方壓住自己,心裡著急。

  竇哥說:“在天津衛大街上擺炮攤,不叫你亂放‘二踢腳’,怕引著房子,崩著人,‘二踢腳’就這樣拿在手裡,放給人看。蔡老大,就是那女人死了的爺們兒,還有手活兒更絕,他把大雷子夾在手指頭fèng里,一個指fèng夾一個,兩手總共夾八個,平舉著,八個藥信子先後點著,哪個快炸,鬆開哪個。叫雷子掉下來炸,可又不能碰地,碰地會彈起來崩著人。這火候拿不準,手指頭就炸飛了。如今蔡老大一死,沒人敢耍這手活了。哎,牛寶哥,你咋直眼了?”

  牛寶聽著這話,眼盯春枝,腦袋裡轟地湧出個念頭,他對竇哥說:

  “你給俺把大雷子夾在手指頭fèng里,俺試試。”

  “你瘋啦,這手活是拿空炮筒子練出來的,咋能使真的試?炸壞手,你使啥畫缸魚,俺不干!”竇哥說。

  牛寶不理他,從車上取些大雷子,一個個夾在手指fèng里,平舉雙臂,瞪大眼,用一種命令口氣對竇哥說:“點上!”

  竇哥見事不好,想扔下香頭跑掉。

  誰知牛寶這麼一來,蔡家哥仨如同中了槍彈,怔住。春枝臉色十分難看,像是鬧心口疼;蔡三紅著臉喊道:“這小子當俺們蔡家沒人,欺侮俺們嫂子,拼啦!”哥仨瘋了似的衝過來。還有蔡家同鄉和要好的也一齊擁上。

  牛寶還沒弄懂這原故,就給蔡家人按在地上,竇哥也被揪扯住。對方喊著要把雷子插進他們肛門點上,竇哥嚇得叫救求饒,想解釋,卻不知牛寶與蔡家究竟什麼仇。牛寶給十來只大手死死按著,按得愈死,他犟勁愈大,用力一掙,腦袋剛抬起來,嘴巴反被壓下來,在凍硬的地皮上蹭破,火辣辣的疼痛,蔡老三問他要幹啥,他火在身體裡撞,嘴更笨,索性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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