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您說這好玩吧,可要是不這麼找樂,只能犯愁、苦悶、掉淚、上吊自殺。我們牛棚里死了一個小資本家,他心裡就擱不住事兒,受不住了,打二樓窗戶腦袋朝下跳下來。我心想,你呀,傻瓜!人家不叫你活,你也不叫自己活?

  您也別拿牛棚里的人全當好人,那年頭,人人自危,都恨不得把別人打成反革命,自己落個“表現好”,日子就好過點兒。一次,有個姓Z的老傢伙把我賣了。

  老Z的父親是地主,他不過是地主的狗崽子,因為家裡的房子是私產,文革一來就不分青紅皂白,把他也打成地主。這傢伙為了表現積極,就揭發我,說我在牛棚里編反動笑話。

  這事是有的。那天我們牛棚里有個姓Q的,從家裡帶的飯盒裡有一小塊牛肉。

  我就拿他取樂,問他:“你吃牛肉算什麼,你知道嗎?”他腦筋沒轉過來,就說:

  “不知道。”我便說:“你現在是‘牛’(當時‘牛’就是指‘牛鬼蛇神’),‘牛’吃牛肉,就是——自吃自。”我的笑話逗得牛們都笑了。可那時候,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漫天血光,什麼地方的牛棚能有笑聲?

  老Q把這事告訴了老K。

  老K把我叫去,拍桌子打板凳,說我開革命的玩笑,膽大包天。我說:“自吃自,就是自取滅亡,我這是罵他。”

  老K這人挺粗,挺笨,不單人笨手笨,腦袋笨,嘴也很笨,叫我三繞兩繞沒了詞兒,心裡的火氣卻沒消。第二天,單位里掀起大批判高cháo,群眾紛紛寫大字報,口誅筆伐,拿我們練上了。老K一下闖進牛棚,衝著我們就喊——實際是面對著我大喊大叫:

  “你們這群牛鬼蛇神聽著,革命群眾又批判你們了!你們還不認罪,負隅頑抗,快點,每人寫一張大字報,問問自己老實不老實,別等著革命群眾揪斗你們!這回是大斗,一斗就三天三夜!”

  我眼睛不瞧老K,心裡能想到他那個神氣勁兒。不用多費腦子,早有主意,心想我得拿你找個樂子了,於是鋪開一張白紙——那時寫大字報,革命群眾用紅紙,牛鬼蛇神只能用白紙——寫起來,題目是《×××,我問你》。×××,就是我。

  內容是: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cháo,革命群眾奮起千鈞棒,痛打落水狗!×××,我問你,你老實了嗎?你說,老實了。不對!我不信你!

  你豎起你的狗耳聽著,我警告你,你已經死到臨頭了,如果你再不老實,膽敢亂說亂動,我就把你打翻在地,再在你身上踏上一萬隻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這大字報一上牆,老K立刻就火冒三丈,把我叫去,氣得拿拳頭砸桌子,大罵我:

  “你狗膽包天!革命群眾問你,你問誰?你大字報上的‘你’指的是誰?是不是把矛頭指向廣大革命群眾?”

  我裝得誠惶誠恐,手打哆嗦,表現得又震驚又害怕又無辜,我說:

  “要是那樣,我那不真的罪該萬死了嗎?K主任,您可別生氣,您一生氣,我就害怕。剛才不是您叫我們每個人都問問自己嗎?我這個‘你’,當然是指自己,‘你’就是‘我’,我是把矛頭對準自己呀!”

  K主任叫我懵住了。他說:“混蛋,既然‘你’就是‘我’,就應當用‘我’,‘你’怎麼是‘我’……”他那張笨嘴,兩個字就把它擾亂套了。他說不下去,一拍桌子,“滾回去,馬上改!”

  我忙說:“接受您的批判,我立刻就改。把‘你’字全改成我自己,行吧!”

  老K說:“當然行,滾!”

  我心想,你這王八蛋,上了我的當了。我跑到我那張大字報前,數一數,總共十三個“你”字。我就回屋,用一條白紙,寫了十二個“我”字,又拿點漿糊,去把大字報上的“你”字一個個全換成“我”字。改好後,我像立了大功那樣,請老K來看。再一看,大字報變成這樣: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cháo,革命群眾奮起千鈞棒,痛打落水狗!×××,我問我,我老實了嗎?我說,老實了。不對!我不信我!

  我豎起我的狗耳聽著,我警告我,我已經死到臨頭了,如果我再不老實,膽敢亂說亂動,我就把我打翻在地,再在我身上踏上一萬隻腳,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瞅著老K的臉“騰”地紅了上來,不等他發火,趕緊笑眯眯說:“你說把‘你’

  字全換成‘我’,我一字沒丟全改了。”

  老K又沒詞了。我高興了一個禮拜,吃也香,睡也香。

  我要說,文革就是那個樣子,但個人有個人的活法。

  生命的活力與它的智慧同在。

  第二個人:“朱大媽”  1970年20歲男W省H縣下鄉知識青年知青那段生活,其實也蠻有意思。雖說很苦,樂子也不少。現在回憶起來更有一種滋味,這滋味……打個比方,就好像那種“鹹味糖”,我這比方對不對,嗯,作家?

  我們那伙在W省H縣插隊的卻青,如今碰到一起,少不了還要說說這些“鹹味糖”,開心地笑一笑。我們那時都是小青年,最小的十五六歲,最大不過二十出頭,精力旺盛,調皮搗蛋。我們玩得最過癮的一次,就是關於“朱大媽”那件事。

  不過這事一直對外保著密,第一次公布於眾。

  那時,幹活累,吃得差,特別饞。我們這一夥——七八個人吧,只要誰家寄來一包紅糖,拿到手,撕開包,立刻一搶而光,可跟著嘴唇上就落一群蒼蠅,轟也轟不走,那地方連蒼蠅也“缺嘴”,饞死了。

  吃不到好東西,就談好吃的。一天談得受不住了,便決定去鄰村B村偷豬。並想出一個絕法兒來,拿幾個餑餑,使酒泡了,豬吃了肯定醉倒,就把豬抬回來痛痛快快解解饞。這法子保證管用,又好玩,大夥一起出主意時,倒好像共同編造一個笑話。於是,大夥分頭去搞應用的東西。有人弄來幾個玉米面大餑餑,有人去雜貨店偷來一瓶酒,我和一個叫老三的小子到大隊部,把一副破擔架拿出來。大夥一見擔架,又想到一個主意,把原先計劃的一個疏漏補上了。那就是如果把醉豬抬出村子時,叫人發現了怎麼辦?有了擔架可以說抬人去縣醫院看病。這是擔架給大夥的啟發。我成了有功之臣。於是大夥說,豬弄到手,多給我一塊豬屁股吃。我一高興,又把一條白布被單貢獻出來了,因為必須把豬遮蓋住才好說是病人。計劃真是愈來愈周全,也愈來愈好玩,叫那幾個年歲小的興奮得連蹦帶跳。

  事不宜遲,當天夜裡我們潛入B村。入村後,只要有狗叫,我們就扔一塊酒泡的餑餑給它,馬上它就不叫了,這些狗都是餓狗,相信它們很快都成了醉狗。這樣,順利到達豬圈前,看準一頭又肥又大的母豬,就把一個帶著酒香的大餑餑扔進去。

  大豬正躺著,但餑餑一落地,它立刻撲上來幾口就吞下去,動作比貓還快;我們又扔一個,再一個,直把泡酒的餑餑全扔進去,我們就蹲在豬圈外,等著它醉,只聽見它“吧嘰”嘴巴和不住地美滋滋地打呼嚕的聲音,那時很擔心酒勁不夠,後悔沒多帶幾個泡酒的餑餑來。直等了一個小時,忽然圈裡沒了聲音,伸頭一看,大豬早已經爛醉如泥了。我們忙進去,七手八腳把它弄出來,放在擔架上,遮好被單,飛也似地抬出村子。這大豬真重,等我們意識到己經脫離危險了,大夥都累得渾身大汗淋漓,抬擔架的胳膊好像沒骨頭那樣軟綿綿。

  我們早已想到,不能把它抬回村子,那樣會被人發現。我們計劃把它弄到H村通往縣城那片荒地里,那兒有許多亂土崗和野林子,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大豬解決,但就在半道上出了意外。

  一夥Y市來的知青,迎面走來,男男女女大約五六個人。我們完全沒有準備,打算和他們打個招呼就混過去。但這夥人中間一個瘦高個兒的男青年非常熱情,問我們抬的人是誰。一剎那,差點把我們問住了。多虧我機靈,編個瞎話說是村里一位老大媽得了急病,我們送她去醫院。他們一聽,非要幫忙,我們說不用了,可他們自我介紹說,他們是A村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剛從縣裡開了三天會回來。他們要學雷鋒好榜樣,“助人為樂”,還一齊背誦有關的毛主席誤錄。他們其中一個問我,這老大媽是什麼家庭成分;當我一說,“當然是‘三代紅’了”。他們來了階級感情,說什麼也要幫我們把擔架抬到縣醫院,並且和我們爭起擔架來。精神的力量真是無可抗拒,再說我們已經抬了二十多里,精疲力盡,又做賊膽虛,終於被他們奪去擔架。他們中間的一個女知青,要掀開被單看看,馬上被我制止,我說: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