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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看輕了假髮,比起真發它有更強的地方。比方真發總得去修剪,假就不需要了;再比方,在自己整理頭髮時,腦袋後邊的頭髮看不見又夠不著,很難弄好,假髮卻可以摘下來,放在桌上,從容、仔細又面面俱到地加以修整。尤其是捲髮時,可以做得與前邊的頭髮一樣精緻。

  每當我修整頭髮時,便把自己倒鎖在屋裡,拉上窗簾,摘下發套。這時我不敢對鏡子看自己一眼,我真有點像《聊齋》中畫皮的妖怪。可是當我把頭髮整理得十分精美,戴在頭上,誰會知道我是一個“鬼剃頭”?每當這時,我丈夫則用讚美的眼神盯著我看。他從來不在我修整頭髮時推門進屋。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我這樣修整頭髮。他知道我怕什麼和我怕說什麼。

  鬧紅衛兵時,我家必然要遭受衝擊。我丈夫是高級工程師。文革首先是鼓動無知的人去衝擊知識分子。我家被抄得很慘。抄家的孩子們每人手握一把斧子,見東西就砸。我家幾乎沒有剩下一件完整的東西。而我最怕的事出現了——紅衛兵用剪子鉸我的頭髮。一是因為我的頭髮太招眼,二是因為抄家來的一部分是女紅衛兵,她們一見我這漂亮的頭髮就生氣。男人嫉妒男人的成就,女人嫉妒女人的美麗。這是很自然的事。

  我被十幾隻手按在地上,兩把剪子在我的頭上亂鉸,頭髮紛紛落地。她們的手勁很大,生怕我掙扎。可是我哪敢掙扎?弄不好,我的發套會掙脫掉,光頭就會露出來。她們鉸完我的頭髮,似乎也解了氣,罵我一頓,便揚長而去。

  我哭了。我變成這樣,怎麼辦?我丈夫也不安慰我,他悶頭在屋裡清理堆積成山的碎物。我氣得對他說:“你把這些破東西看得比我還重要?”他沒吭聲,繼續干。直到把大衣櫃前的東西清理乾淨,搬了一個凳子,踩上去。抬手從櫃頂拿下一個舊報紙裹的包兒,打開後把一件黑黑的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個嶄新的假髮套。不等我問,他說了一句:“我早給你存了一個,就是為了防備萬一。”

  我那時覺得他真夠偉大了。他單位的同事都說,他總比別人多想一步。好比下棋高手。但他不會下棋,他的腦子都用在會說話的無線電上。

  可是糟糕的事都是我辦的——

  當時還沒有脫離危險,我應該趕緊把這新發套包好藏起來。由於我大喜過望,將頭上殘廢的發套摘下來一扔,便將新發套扣在頭頂上。但鏡子全被砸碎,無法看這新發套的樣子。忽然哐地大門打開,剛剛抄家那伙紅衛兵又闖進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為什麼返回來。後來才知道他們看見我家衣架上掛著一個皮革挎包。

  那是我丈夫出差時使用的。他們想把皮包拿走,不料一眼看到我。登時,他們全部大叫起來,那神氣和當年“鬼剃頭”時我丈夫看我的表情完全一樣。

  “你是誰?”他們問我。

  “我,我就我呀!”我也不知該怎麼說了。

  “你的頭髮怎麼回事?老實說!你要搗鬼就打死你!”

  這個紅衛兵說完,就響起一片喊打之聲。

  我嚇壞了,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這場面。我丈夫從屋跑出來,攔在我身體的前面。但他渾身已是簌簌發抖,屈著腿,仿佛要跪下來懇求他們別動手。情急之下,他說了實話。他說我是“鬼剃頭”,頭上戴的是假髮,完全沒有欺騙和捉弄革命小將的意思。為了證實這件事,他回身伸手把我的假髮拿掉。當我那奇異的光頭暴露在光無化日之下,引得紅衛兵們爆發出哄堂大笑。一個女紅衛兵說:

  “資產階級妖精還想臭美,把她的發套燒了!”

  他們從我丈夫手裡奪過發套,找來火柴點著,頃刻燒成了一撮黑色的灰。這樣他們才離去,並帶走那個皮包。

  這一次我沒哭,我丈夫倒哭了。他很少哭,但他每每一哭都是無法勸止的。他對我說:

  “原諒我吧!我傷害了你!我是怕他們打死你……!”

  他很痛苦。

  快樂是很難記住的,痛苦往往被牢記下來。

  從此我只能戴那個剪廢的發套了;它又短又亂,坑坑窪窪,像男人的癩痢頭。

  在那時代,被剪過頭髮的人千千萬萬。但別人的頭髮剪掉還會重新長出來的,唯有我剪掉之後永難恢復。紅衛兵風cháo很快過去了,我印一直羞於上街。買菜購物的事都是丈夫去辦。直等到天氣涼下來,圍上頭巾,才肯出門。我卻擔心著轉年天熱時怎麼辦。

  不久紅衛兵分派,互動干戈,沒人再來找我們這號人的麻煩了。一天晚上,丈夫對我說:“你能不能把發套交給我,我來給你修理一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說不。第二天晚上他又這麼說,我仍舊拒絕了他,心想這破玩意兒還能修理成什麼好樣子。過幾天晚飯後,我困得不行,倒下便睡。朦朧中覺得有一雙手輕輕地摘我的假髮。我對頭上的發套向來是極其敏感的。當我意識到是丈夫所為,便假裝睡熟,不睜眼睛。我感覺假髮被他摘去,拿到了外屋,還關上了門。此後便毫無聲息。

  我下床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從鑰匙孔里往外看。我看得清清楚楚,原來他正燈下精心修整我的發套。桌上還有一包碎發,竟是當初紅衛兵從這發套剪下的頭髮,叫他細心收集並收藏起來了,他又比別人多想了一步!此刻他正用一個細長的鑷子夾起一根頭髮,粘在發套上。好像在修復一件珍貴文物。這個鑰匙孔形狀的畫面使我終生難忘。我看著,掉下淚來。我怕驚動他,趕緊返回床上蒙上頭,任憑自己的淚水流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著的,等我醒來時,他默默而微笑地站在我的床前,那熬紅的眼睛表明他一夜沒睡。我忽然感到發套已經在自己頭上了。他是什麼時候給我戴上的,竟叫我全然不知?我翻身坐起,滿頭黑髮,如同墨色的瀑布從頭頂順著雙肩和脊背光亮地流瀉下來。

  他早就從我的生活走掉了,走得無影無蹤。他是從技術研究工作被趕到車間勞動改造,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的。但他似乎連這一步也早早想到了。他在書桌抽屜里給我留下一封沒有署明日期的信,這信如同遺囑;但上邊寫的全是對我的不滿,甚至還有罵我的話。這些話有根有據,都是我與他相處多年的種種過失。他竟然這樣刻骨銘心!因此一度使我極其痛恨他的虛偽。看來,他過去對我的愛只是一種表演,心中對我卻是另一番陰暗的風景,他真是個十足的兩面派!這樣,在他辭世的一段日子裡,我反倒並不艱難地度過來了。但事後一個朋友說:“他這樣做,是不是怕你承受不了他的離去?他正是愛你才故意這祥做的吧?

  我一想,對呀,這傢伙!我怎麼直到離開了他,還弄不明白他愛我的方式?

  別以為我這人天性太粗,不懂得感情。時下,儘管美容院裡什麼樣的仿真的假髮都有了,我卻依然戴著他給我修整的那個。這個假髮有一個特點——它永遠不會變白。這又是他的心意,叫我總是年輕!

  苦難驗證愛。

  第32章 三個人的苦中作樂

  第一個人:“我把我打翻在地”  1966年47歲男   G市租書商店店員那次是你找我,這次是我找你。我看過了你的《一百個人的十年》,不行!全是哭天抹淚,喊冤叫苦,怨天尤人。那不是受完別人的罪再受自己的罪嗎?我從來就反對這種活法。所以我也想發表一下我的見解。

  文革時,人家都說所有的人都是愈斗愈瘦,唯有我愈斗愈胖,精飽神足,滿面紅光。記得當時管牛棚的老K問我是用哪股子反動精神支撐著,我說我這是血壓高,血往上沖,臉色就紅,這叫迴光返照。他一聽,放心了。

  中國的事,一是別太認真,二是要善於周旋,不能硬頂,硬碰硬,准吃虧,要像練太極拳那樣,硬來軟接,或者不接,一轉身,順手送走。毛主席不是還有十六個字嗎,叫做“敵進我迫,敵退我追,敵駐我擾,敵疲找打”?我就是“活學活用”

  毛主席思想。你來硬的,我來軟的;你來明的,我來暗的;你窮追猛汀,我蔫損找樂。不管勝負,心裡舒服就行。

  我那些哏事,記得上次對您講過,聽說您還把那些事寫成了小說。我聽人說過,可是沒看過。今兒我不管你聽過沒聽過,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啦!

  運動開始我給關進牛棚時,我當棚長。原因是我的問題最小,舊社會時只做過半年的偽職員。每天早晨召集牛棚里那些“牛”們開會時,我故意等著老K到場,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大聲說,“今天,我們這一屋子混蛋王八蛋——”這當然是把老K也罵在裡邊了。

  一天,老K好像醒過點味兒來。這“一屋子”三個字是不是也包括他?成心罵他?他瞪著眼問我,我立刻裝得很冤枉說:“您沒聽我說‘我們這一屋子’嗎,‘我們’是指牛鬼蛇神,哪能是您呢!”老K沒詞了,從此天天乖乖地挨我一次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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