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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外邊傳言,官府要廢除小腳,立“小足捐”,說打六月一號,凡是女人腳小三寸,每天收捐五十文,每長一寸,減少十文,夠上六寸,免收捐。這麼辦不單禁了小腳,國家還白得一大筆捐錢,一舉兩得,一箭雙鵰。聽說近兒就挨戶查女人小腳立捐冊。這消息要是真的就等於把小腳女人趕盡殺絕。立時小腳女人躲在家擔驚受怕,有的埋金子埋銀子埋手飾埋銅板,打算遠逃。可跟著又聽說,立小足捐這餿主意是個混蛋官兒出的。他窮極無聊,晚上玩小腳時,忽然冒出這個法兒,好撈錢。其實官府向例反對天足。相反已經對那些不肯纏腳中了邪的女人們立法,交由各局警署究辦,總共三條:一、只要天足女人走在街上,馬上抓進警署;二、在警署內建立纏足所,備有西洋削足器和裹腳布,自願裹腳的免費使用裹腳布,硬不肯裹腳的,拿西洋削足器削掉腳趾頭;三、凡又哭又鬧死磨硬泡耍渾耍賴的,除去強迫裹腳外,假若閨女,一年以上三年以下,不得嫁人;假若婦人,兩年以上,五年以下,不得與丈夫同床共枕,違抗者關進牢里,按處罰期限專人看管。這說法一傳,開了鍋似的市面,就賽澆下一大瓢冷水剎時靜下來。

  香蓮聽罷才放下心。沒等這口氣緩過來,事就來了。這天,有兩個穿靠紗袍子的男人,匡匡用勁叩門,進門自稱是警署派來的檢查員,查驗小腳女人放沒放腳。正好月蘭在門洞裡,這兩個男人把手中摺扇往後脖領上一插,掏把小尺蹲下來量月蘭小腳,量著量著藉機就捏弄起來,嚇得月蘭尖叫,又不敢跑。月桂瞧見,躲在影壁後頭,捂著嘴裝男人粗嗓門狂喝一聲:

  “抓他倆見官去!”

  這倆男人放開月蘭拔腿就跑。人跑了,月蘭還站在那兒哭,家裡人趕來一邊安慰月蘭一邊議論這事,說這檢查員準是冒牌的,說不定是蓮癖,借著查小腳玩小腳。佟家腳太出名太招風,不然不會找上門來。

  香蓮叫人把大門關嚴,進出全走後門。於是大門前就一天賽過一天熱鬧起來。風俗講習所的人跑到大門對面拿板子蓆子杆子搭起一座演講台,幾個人輪番上台講演,就數那位陸所長嗓門高賣力氣,扯脖子對著大門喊,聲音好賽不是打牆頭上飛過,是穿牆壁進來的。香蓮坐在廳里,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

  “各位父老鄉親同胞姐妹聽了!世上的東西,都有種自然生長的天性。如果是棵樹長著長著忽然不長了,人人覺得可惜。如果有人拿繩子把樹纏住,不叫它長,人人都得罵這人!可為嘛自己的腳纏著,不叫它長,還不當事?哪個父母不愛女兒?女兒害點病,受點傷,父母就慌神,為嘛纏腳一事卻要除外?要說纏腳苦,比鬧病苦得多。各位婆婆嬸子大姑小姑哪個沒嘗過?我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怪不得洋人說咱們中國的父母都是熊心虎心豹心鐵打的心!有人說腳大不好嫁,這是為了滿足老爺們兒的愛好。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為了男人喜歡好玩,咱姐妹打四五歲起,早也纏晚也纏,天天纏一直到死也得纏著走!跑不了走不快,連小雞小鴨也追不上。夏天漚得發臭!冬天凍得長瘡!削腳墊!挑雞眼!苦到頭啦!打今兒起,誰要非小腳不娶,就叫他打一輩子光棍,絕後!”

  隨著這“絕後”兩字,頓時一片叫好聲呼喊聲笑聲罵聲衝進牆來,裡邊還有許多女人聲音。那姓陸的顯然上了興,嗓門給上勁,更足:

  “各位父老鄉親同胞姐妹們,天天聽洋人說咱中國軟弱,罵咱中國胡塗荒唐窩囊廢物,人多沒用,一天天欺侮起咱們來,細一琢磨,跟纏腳還有好大關係!世上除去男的就女的,女人裹腳呆在家,出頭露面只靠男人。社會上好多細心事,比方農醫製造,女人干准能勝過男人。在海外女人跟男人一樣出門做事。可咱們女人給拴在家,國家人手就少一半。再說,女人纏腳害了體格,生育的孩子就不健壯。國家賽大廈,老百姓都是根根柱子塊塊磚。土木不堅,大廈何固?如今都嚷嚷要國家強起來,百姓就先強起來,小腳就非廢除不可!有人說,放腳,天足,是學洋人,反祖宗。豈不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聖人時候,哪有纏腳的?眾位都讀過《孝經》,上邊有句話誰都知道,那就是‘身體膚發,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可小腳都毀成嘛德行啦?纏腳才是反祖宗!”

  這陸所長的話,真是八面攻,八面守,說得香蓮兩手冰涼,六神無主,腳沒根心沒底兒。正這時忽有人在旁邊說:

  “大娘,他說得倒挺哏,是吧!”

  一怔,一瞧,卻是白金寶的小閨女月桂笑嘻嘻望著自己。再瞧,再怔,自己竟站在牆根下邊斜著身兒朝外聽。自己嘛時候打前廳走到這兒的,竟然不知道不覺得,好賽夢遊。一明白過來,就先沖月桂罵道:

  “滾回屋,這污言穢語的,不髒了你耳朵!”

  月桂嚇得趕緊回房。

  罵走月桂,卻罵不走風俗講習所的人,這夥人沒完沒了沒早沒晚沒間沒斷沒輕沒重天天鬧。漸漸演講不光陸所長几個了,嘛嗓門都有,還有女人上台哭訴纏腳種種苦處。據說來了一隊“女人暗殺團”,人人頭箍紅布,腰扎紅帶,手握一柄紅穗匕首,都是大腳丫子都穿大紅布鞋,在佟家門前逛來逛去,還拿匕首在地上畫上十字往上啐唾沫,不知是嘛咒語。香蓮說別信這妖言,可就有人公然拿手“啪啪啪啪”拍大門,愈鬧愈凶愈邪,隔牆頭往裡扔磚頭土塊,稀里嘩啦把前院的花盆瓷桌玻璃窗金魚缸,不是砸裂就是砸碎。一尺多長大魚打裂口游出來,在地上又翻又跳又蹦,只好撂在面盆米缸里養,可它們在大缸里活慣,換地方不適應,沒兩天,這些快長成精的魚王,都把大鼓肚子朝上浮出水來,翻白,玩完。

  香蓮氣極恨極,亂了步子,來一招顧頭不顧尾的。派幾個傭人,打後門出去,趁夜深人靜點火把風俗講習所的棚子燒了。但是,大火一起,水會串鑼一響,香蓮忽覺事情鬧大。自己向例沉得住氣,這次為嘛這麼冒失?她擔心講習所的人踹門進來砸了她家。就叫人關門上栓,吹燈熄燈上床,別出聲音。等到外邊火滅人散,也不見有人來鬧,方才暗自慶幸,巡夜的小鄔子忽然大叫捉賊。桃兒陪著香蓮去看,原來後門開著,門栓扔在一邊,肯定有賊,也嚇得叫喊起來。全家人又都起來,燈影也晃,人影也晃,你撞我我撞你,沒找到賊,白金寶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原來月桂沒了,月桂要是真丟,就真要白金寶命了。

  當年,“養古齋”被家賊掏空,佟紹華和活受跑掉,再沒半點信息。香蓮一直揪著心,怕佟紹華回來翻天,佛爺保佑她,紹華再沒露面,說怪也怪,難道他死在外邊?喬六橋說,多半到上海胡混去了。他打家裡弄走那些東西那些錢,一輩子扔著玩也扔不完。這家已經是空架子,回來反叫白金寶拴住。這話聽起來有理。一年後,有人說在西沽,一個打大雁的獵戶廢了不要的糙棚子裡,發現一首男屍。香蓮心一動,派人去看,人臉早成干餅子,卻認出衣服當真是佟紹華的。香蓮報了官,官府驗屍驗出腦袋骨上有兩道硬砍的裂痕。眾人一議,八成十成是活受下手,幹掉他,財物獨吞跑了。天大的能人也不會料到,佟家幾輩子家業,最後落到這個不起眼的小殘廢人身上。這世上,開頭結尾常常不是一齣戲。

  白金寶也成了寡婦。底氣一下子泄了。整天沒精打采,人沒神,馬上見老。兩個閨女長大後,漸漸聽閨女的了。人小聽老的,人老聽小的,這是常規。月蘭軟,月桂強,月桂成了這房頭的主心骨,無論是事不是事,都得看月桂點頭或搖頭。月桂一丟,白金寶站都站不住,爬在地上哭。香蓮頭次口氣軟話也軟,說道:

  “我就一個丟了,你丟一個還有一個,總比我強。再說家裡還這麼多人,有事靠大夥吧!”

  說完扭身走了。幾個丫頭看見大少奶奶眼珠子賽兩個水滴兒直顫悠,沒錯又想起蓮心。

  大夥商量,天一亮,分兩撥人,一撥找月桂一撥去報官。可是天剛亮,外邊一陣磚頭雨飛進來。落到當院和屋頂,有些半頭磚好比下大雹子,砸得瓦片劈哩叭啦往下掉。原來講習所的人見台子燒了,猜準是佟家人幹的。鬧著把佟家也燒了,小腳全廢了。隔牆火把拖著一溜溜黑煙落到院裡,還咚咚撞大門,聲音賽過打大雷。嚇得一家子小腳女人打頭到腳哆嗦成一個兒。到晌午,人沒闖進來,外邊還聚著大堆人又喊又罵,還有小孩子們沒完沒了唱道:

  “放小腳,放小腳,小腳女人不能跑!”

  香蓮緊閉小嘴,半句話不說,在前廳靜靜坐了一上午。中晌過後,面容忽然舒展開,把全家人召集來說:

  “人活著,一是為個理,二是為口氣。咱佟家占著理,就不能喪氣,還得爭氣。爭氣還不如死了肅靜。他們不是說小腳不好,咱給他們亮個樣兒。我想出個轍來──哎,桃兒,你和杏兒去把各種鞋料各種傢伙全搬到這兒來,咱改改樣子,叫他們新鮮新鮮。給天下小腳女子坐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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