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壹號,白金寶,我媳婦!你來謝謝諸位老爺!貳號,戈香蓮,我嫂子;肆號,董秋容,是我弟妹。餘下三個都是我家丫環,桃兒、杏兒、珠兒。各位也請出來吧!”

  戈香蓮傻了!她是大少奶奶,該壹號,怎麼貳號?是弄錯還是佟紹華誠心搗鬼?回頭一瞧,門帘上貼的居然就是貳號。可是憑自己的腳,寫上嘛號碼也該選第一呀!她不信會敗給白金寶,但拿眼一瞧就奇了,白金寶好賽換一雙小腳,玲瓏嬌小,隱隱一雙淡綠小鞋,分明兩片蘋果葉子,鞋頭頂著珠子,刷刷閃光,又賽葉子上顫悠悠的露水珠兒。這會兒她正打屋裡出來,邁步也完全不同往常,繡花羅裙,就賽打地面上飄過,腳尖在裙子下邊,忽然露出忽然不見,逗人眼饞。香蓮起身走出屋時,本打算拿鞋上的那對蝴蝶壓壓白金寶,一提裙腰,蝴蝶出來了,可兩隻腳乍乍虎虎支支楞楞,有露沒藏賽叉魚的叉子,劈著兩個大尖。那白金寶走到眾人前,道萬福行禮,右腳沒露,只把左腳誠心往外一閃。這一閃叫人看不滿眼,再多看一眼又不成。香蓮也給這一下閃呆了。原本白金寶的腳比自己大,怎麼顯得比自己還小?一刀切去一塊不成!鞋子更是出奇講究,連鞋底牆子、底牙、褲腿套上全是精緻到家的繡花。香蓮打小也沒見過這麼貴重花哨的鞋子。自己這印花蝴蝶不過奶奶打香粉店花二十個銅子兒買的,一比,太窮氣了。

  這種場面上,一透窮氣,就泄了氣!她打腳底到腰叉子全發涼。恨不得撥頭跑回屋,關門躲起來。潘媽招呼珠兒、杏兒、桃兒端三個青花瓷簏子,放在當院,請三位少奶奶坐下。香蓮想拿裙子把小腳罩住,偏偏剛才為了露蝴蝶,裙腰往上提,腰帶扎得又緊,拉不下來,小腳好賽淨心晾在外邊給她出醜。她不敢瞅自己腳,也不敢瞅白金寶的腳,更不敢瞅白金寶的臉。白金寶臉兒不定多光彩呢!

  佟忍安對呂顯卿說:

  “居士,打這評選結果上看,你果然不凡。您看其它各位有的一錯兩對,有的兩錯一對,有的名次順序填倒,唯有您號碼也對,順序也對。不知您品評金蓮按嘛規格?”

  呂顯卿聽了好得意,才要開口,喬六橋搶過話打趣道:

  “還是那七字唄!”

  呂顯卿剛剛比學問栽了,這次不能再栽,嘴皮子也鼓起勁兒說:

  “七字法是通用之法。品蓮要分等級的。”

  “怎麼分法,請指教。”佟忍安一追問,兩人又較量上了。

  “這要先說六個字。”

  “不是七字又六字了?愈說愈胡塗了!”喬六橋嘻嘻哈哈說,一邊跟旁人擠眉弄眼,想拿這山西佬找樂子。

  呂顯卿是老江湖,當然明白。他決意給這些傢伙點真格的瞧瞧,正色說:

  “聽明白就不胡塗。小腳美醜,在於形態。所謂形態,形和態唄!先說形,後說態。形要六字具備,即短、窄、薄、平、直、銳。短指前後長度,宜短不宜長。窄指左右寬度,宜窄不宜寬,還須前後相稱,一般小腳,往往前瘦後肥,像豬蹄子,不美。薄指上下厚度,宜薄不宜厚;直指足根而言,宜正不宜歪,這要打後邊看。平指足背而言,宜平不宜突,如能向下微凹更好。銳指腳尖而言,宜銳不宜禿,單是銳還不成,要稍稍向上翹,便有媚勁兒。向上撅得賽蠍子尾巴,或向下耷拉得賽老鼠尾巴,都不足取。這是說小腳的形。”

  這幾句就叫香蓮聽得雲山霧罩,從不知,小腳上還這麼多道理講究。拿這些道理一卡,自己的腳哪還算腳,只賽墜在腳脖子下兩塊小芋頭。前廳里諸位把呂顯卿這套聽過,不覺拿眼全瞄向佟忍安。盼望這位天津衛能人,再掏出點真玩意兒,把這外邊來的能耐梗子壓住。佟忍安單手端小茶壺,歪脖眯眼慢條斯理吮著,不知有根還是沒詞,不搭腔,只是又追了一句:

  “這說了形,還有態呢?”

  呂顯卿瞥他一眼,心想不管你有根沒根,先痛快壓你一陣再說:

  “態字上要分三等。上等金蓮,中等金蓮,下等金蓮。”

  香蓮心裡一驚,想到自己得第二名,生怕這老頭把自己歸入中等。

  “先說上等!”蘇州那商人聽得來勁,急著說。

  “好,我說。上等金蓮中間又分三種。兩腳纏得細長,好比筍尖,我們大同叫‘黃瓜條子’,雅號叫釵頭金蓮。兩腳纏得底窄背平,好比彎弓,雅號叫單葉金蓮。兩腳纏得頭尖且巧,好比菱角,雅號叫紅菱金蓮。這三種小腳中間墊高底,又叫穿心金蓮,後邊蹬高底,又叫碧台金蓮。都是上等。”

  “居士敢情有後勁,快說說中等嘛樣!”喬六橋說。

  “腳長四五寸,還端正,走起來不覺笨,鞋幫沒有稜角鼓起來,叫錦邊金蓮。腳豐而不肥,好賽鵝頭,招人喜愛,叫鵝頭金蓮。兩腳端正,只是走路內八字,叫並頭金蓮;外八字的叫並蒂金蓮。這都是中等。”

  “這名子真比全聚德炒菜的名兒還好聽!”喬六橋笑道。

  “六爺你是眼饞還是嘴饞?”

  “別打岔!居士,你別叫他們一鬧把話截了,接著說下等的金蓮。”

  呂顯卿說:

  “今兒佟家府上沒下等金蓮。三位少奶奶都是上等的。要在我們大同賽腳會上,我敢說也能奪魁!”

  他這幾句話,不知真話假話客氣話應酬話,卻說得三位少奶奶起身向他道謝。一站一坐當兒,白金寶無意打裙fèng露出小腳,叫戈香蓮逮住著意一看,嚇一跳,竟然真比平時小了至少一寸?是自己看錯還是人家用了嘛魔道法術?

  呂顯卿對佟忍安說:

  “我雖嗜好金蓮,比您,至少還差著三蹬台階。方才班門弄斧,可別笑話我無知,多多指點才對呢!”

  佟忍安眼瞅一處,不知想嘛,一聽呂顯卿這話好比跑到自己大門口叫陣,略一沉便說:

  “秦祖永《桐陰論畫》,把畫分做四品。最高為神品,逸品次之,妙品又次之,最末才是能品。能品最易得,也最易品。神品最難得,也最難品。拿我們古玩行說,辨畫的真偽,看紙,看墨,看裱,看款,看圖章,看軸頭,都容易,只要用心記住,走不了眼。可有時候高手造假畫,用紙、用墨、用綾、用錦,都用當時的,甚至圖章也用真的,怎麼辦?再有,假宋畫不准都是後來人造的,宋朝當時就有人造假!看紙色墨色論年份都不錯,就沒辦法了?其實,盯准更緊要的一層,照樣分辨出來,就是看‘神’!真畫有神,假畫無神。這神打哪兒來的呢?比方,山林有山林氣,畫在紙上就沒了。可畫畫的高手,受山林氣所感,淋淋水墨中生出山林一股精神。這是心中之氣,胸中之氣,是神氣,造假絕造不出來。小腳人人有,人人下功夫,可都只求形求態。神品……人世間……不能說沒有……它,它……它……”

  佟忍安說到這兒忽然卡住,眼珠子變得渾渾噩噩朦朦朧朧虛虛幻幻離離嘰嘰,發直。香蓮遠遠看,擔心他中了風。

  呂顯卿笑道:“未免神乎其神了吧!”他真以為佟忍安肚子裡沒貨,玩玄的。

  “這神字,無可解,只靠悟。一輩子我只見過一雙神品,今生今世再……唉!何必提它!”佟忍安真賽入了魔。弄得眾人不明不白不知該說嘛好。

  忽然,門外闖進一個胖大男人。原來大少爺佟紹榮,進門聽說今兒賽腳,白金寶奪魁,他老婆敗了陣。吼一聲:“我宰了臭娘兒們!”把手裡鳥籠子扯了,剛買的幾隻紅脖兒走了運,都飛了。他操起門槓,上來掄起來就打香蓮,眾人上去拉,傻人勁大,喬六橋、牛鳳章等都是文人,沒幫上忙,都挨幾下,牛鳳章門牙也打活了。一扛子掄在香蓮坐的瓷簏子上,粉粉碎。佟忍安拍桌子大叫:“拿下這畜牲!”男傭人跑來,大夥合力,把大少爺按住,好歹拉進屋,裡邊還一通摔桌子砸板凳,喊著:

  “我不要這臭腳丫子呀!”

  客人們不敢吱聲,安慰佟忍安幾句,一個個悄悄溜了。

  當晚,傻爺們兒鬧一夜,把香蓮鞋子腳布扒下來,隔窗戶扔到院裡。三更時還把香蓮雞哇喊叫死揍一頓轟出屋來。

  香蓮披頭散髮,光著腳站在當院哭。

  第六回 仙人後邊是神人

  戈香蓮賽腳一敗,一跟斗栽到底兒。

  無論嘛事,往往落到底兒才明白。懸在上邊發昏,吊在半截也迷糊。在佟家,腳不行,滿完。這家就賽棋盤,小腳是一個個棋子兒,一步錯,全盤立時變了樣兒。

  白金寶氣粗了。香蓮剛過門子時,待她那股子客客氣氣勁兒全沒了。好賽憋了八十年的氣,一下子都撒出來。時不時,指雞罵狗,把連勾帶剌的話扔過來,香蓮哪敢拾。原先不知白金寶為嘛跟她客氣,現在也不知白金寶為嘛跟她犯這麼大性。白金寶見這邊不拾茬,性子愈順愈狂。不知打哪弄一雙八寸大鞋,俗名叫大蓮船,擺在香蓮門口,糟蹋香蓮。香蓮看得氣得掉淚卻不敢動。別人也不敢動。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