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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寡的四媳婦董秋蓉在家的地位有點變化。過去白金寶總跟她鬥氣,板死臉給她看,賽腳會後換了笑臉,再逢親朋好友們串門,就把秋蓉拉出來陪客人說話,甩開香蓮理也不理,弄得秋蓉受寵若驚,原是怕白金寶,這會兒想變熱乎些又轉不過來,反而更怕見白金寶了。

  佟紹華沾了光。只要在鋪子裡呆膩了想回家,打著二少奶奶的旗號,說二少奶奶找他,挺著肚子就回來了,佟忍安也沒轍。可後來,二少奶奶自己出來轟他,一回來就趕回去。本來佟紹華騎白金寶脖子上拉屎當玩,這陣子白金寶拿佟紹華當小狗兒。誰也不知二少奶奶怎麼一下子對二少爺這麼凶。戈香蓮明白。她早早晚晚三番五次瞧見佟忍安往白金寶屋裡溜。但她現在躲事都難還去招惹是非?再說家裡人都圍著白金寶轉,知道也掖肚子裡,誰說?丫頭們中只桃兒待香蓮好,她原是派給香蓮用的,當下只要她一隻腳邁進香蓮屋,白金寶就叫喊桃兒去做事,兩隻腳很難都進來。一日中晌,趁著白金寶睡午覺當兒,桃兒溜進香蓮屋來悄悄說,自打白金寶不叫二少爺著家,二少爺索性到外邊胡來,過去逛一回估衣街的窯子,到家話都少說,怕走了嘴。現在嘛也不怕,整天花街柳巷亂竄。憋得難受時竟到落馬湖去嘗腥,那兒的窯姐都是野黑粗壯的土娘們兒,論鐘頭要錢,洋錶轉半圈,四十個銅子兒。到時候老鴇子就搖鈴鐺,沒完事掏錢往外一扔。桃兒說,這一來柜上的錢就由二少爺盡情去使。喬六橋一夥摽上了他,整天纏他請吃請喝請看請玩再請吃請喝請看請玩。

  “老爺可知道?”

  “老爺的心裡向來沒全撂鋪子裡,你哪知道!”

  香蓮也知道,但不知自己知道一多半還是一少半。

  這家裡,看上去不變的唯有潘媽。她住在後院東北角緊挨佟忍安內室的一間耳房。平時總呆房裡,偶然見她在太陽地曬鞋樣子、晾布夾子,開門叫貓。她養這貓倒賽她自己,全黑、短毛、賊亮、奇凶,賽只瘦虎。白天在屋睡覺,整夜上房與外邊流竄來的野貓撕打,鬼哭狼嚎吼叫,有時把屋頂的磚頭瓦塊“啪噠”撞下來。桃兒說,全家人誰也離不開潘媽,所有鞋樣子都歸她出。賽腳那天白金寶的小腳就靠她道飾的。她的鞋樣敢說天下沒第二個。

  “十天半個月,她也往各屋瞧瞧,鞋不對,她拿去弄。可她就不往您屋裡來。您沒瞧見賽腳前她天天都往二少奶奶屋跑。就是她把您打賽會上弄下來的。不知她為嘛偏向二少奶奶,恨您!”

  香蓮沒搭腔,心裡卻有數。香蓮心細,看出潘媽打賽腳後不再去白金寶屋子了。

  變得最凶,要數香蓮的傻爺們兒。香蓮真不懂傻人也把小腳看得這麼重。原先是傻,這一下瘋了。瘋人更沒準,犯起病就跟香蓮瞎鬧。有時拿拴床帳的帶子,把香蓮兩腳捆一塊,說要拿出去賣,買鳥兒,還是高興時候。兇狠起來就拿針錐扎小腳,鮮血打裹腳布里往外冒。香蓮已有了身孕,桃兒等幾個丫頭來哄大少爺說,大少奶奶肚裡有他孩子,孩子有雙天下沒比的小腳,叫他必得好好待大少奶奶,等著好小腳生出來。這話管用,大少爺一聽立時變樣,天天捧著香蓮小腳親了又親。一天打外邊回來,居然給香蓮買一包蜜棗,叫香蓮心裡一熱直掉淚。可過幾天,街上兩個壞小子攔著大少爺說:“聽說你爹給你娶個大腳媳婦,還要再生個大腳閨女。”他眼就直了,進門操起菜刀踹門進屋,非要切開香蓮肚子看小腳不可。扯脖子叫喊著:

  “我爹誑了我,誰也不信,打開看!”

  香蓮這兩天正是心如死灰時候。不知誰把賽腳會的事傳給香蓮的奶奶,奶奶聽了,氣閉過去。香蓮得信趕到家,奶奶拿最後一口氣對她說:“奶奶也不知怎麼會毀的你!”糊里胡塗,抱著悔恨做古了。香蓮絕了後路,見傻爺們兒也不叫她活,心一橫,把衣服兩邊一扯刷地撕開,露出鼓鼓白肚皮,瞪著眼對大少爺說:

  “開吧!我活膩了,要嘛給你嘛!”

  誰知噹啷一聲,菜刀扔在地上,傻爺們兒居然給香蓮磕起頭來。腦門撞得青磚地“通、通、通”直響,十來下就撞昏了,腦門鼻子都流血,再醒來,不打不鬧,也不說話,只是傻笑,飯菜全不吃,到後來滴水不進,藥湯沒法灌,人就完了。挺大一個活人,完了,真容易。

  應上“白馬犯青牛,雞猴不到頭”這句話。香蓮結婚沒一年,守了寡。人強心不死,她只盼著生個小子。白金寶和董秋蓉兩房頭都是閨女,董秋蓉一個,白金寶兩個,據說在南邊的三少奶奶爾雅娟生的也是閨女。香蓮要生個小子,給佟家留根,日子還能喘過口氣。偏偏心強命不強,生的是丫頭!想改也改不了,想添也添不了!生下來不久還滿身疹子。她心涼得賽冰塊。天天頭不攏腳不裹,孩子死就死,死完自己死。可自己身上掉下的這塊肉,滿是紅點,癢得整天整夜哭,哭聲叫她呆不住,每天一趟走到娘娘宮,給斑疹娘娘燒香。娘娘像前還有三個泥塑長胡的男人,人稱“撓司大人”,專給出疹子的孩子撓癢,還有一條泥做的黑狗,專給孩子舔痒痒痘。她一連去七天,別說娘娘不靈,孩子的疹子竟然退了。

  一天潘媽忽進來,抓起孩子的小腳看了看,驚訝地說:“又是天生一塊稀罕料。”隨後拿著嚇人的鼓眼盯住香蓮說:“老爺叫我給她起個名兒。就叫蓮心吧!”

  香蓮聽了,兩眼立時發直,潘媽走出去時,看也不看。桃兒端飯進來了。自打大少爺死後,香蓮落得同丫頭們地位差不多,吃飯也不敢和老爺少爺少奶奶們同桌。桃兒問她:

  “不是二少奶奶又罵閒街了?甭搭理她,她罵,您就把耳朵給她,也不掉塊肉。”

  香蓮直呆呆不動。

  桃兒又說:

  “我看四少奶奶心眼倒不錯。這湯麵上的肉絲,還是她夾給您的呢!原先她那雙腳,不比二少奶奶差。倒霉倒在一次挑雞眼,生了膿,爛掉肉,長好了就嫌太瘦。那天賽腳,我勸她墊點棉花,她不肯。她怕二少奶奶看出來罵她。可我看……您可別往外說呀──二少奶奶腳尖就墊了棉花。本來她腳尖往下耷拉!不單我瞧出來,珠兒杏兒全瞧出來了,誰也不敢說就是了!”

  桃兒引香蓮說話。本來這話十分勾人談興的,但香蓮還是不吭聲也不動勁,神色不對,好賽魂兒不在身上。桃兒以為她一時心思解不開,不便擾她,就去了。香蓮在床邊直坐到半夜,拿著閨女雪白噴香的小腳,口裡不停念叨著潘媽的話:

  “又是天生一塊稀罕料……天生一塊稀罕料……天生一塊稀罕料……”

  三更時,香蓮起來插上門,打開一小包砒霜,放在碗中,拿水沏了,放在床頭。上床放了腳,使裹腳條子把自己和閨女的腳捆在一塊兒,這才掉著淚說:

  “閨女!不是娘害你!娘就是給這雙腳丫子毀成這樣,不願再叫你也毀了!不是娘走了非拉著你不可,是娘陪你一塊走呀!記著,閨女!你到了閻王殿也別冤枉你娘呀!”

  閨女正睡。眼淚掉在閨女臉上,好賽閨女哭的。

  香蓮猛回身,端起毒藥碗就要先往閨女嘴裡灌。

  忽聽嘩啦一響,窗子大敞四開,黑糊糊窗前站著一個人。屋裡燈光把一張老婆子的臉照得清清楚楚。滿臉橫七豎八皺紋,大眼死盯著自己,真嚇人!

  “鬼!”香蓮一叫。毒藥碗掉在地上。

  恍惚間,以為是奶奶的鬼魂兒找來了,又以為是自己從沒見過、早早死去的婆婆。耳朵卻聽這老婆子發出聲音,啞嗓門,口氣很嚴厲:

  “要死還怕鬼!再瞅瞅,我是誰?”

  香蓮定住神,一看是潘媽。

  “開開門,叫我進去!”潘媽說。

  香蓮見是她,心一定,不解腳條子,把頭扭一邊。

  潘媽打窗子進去,站在炕前,冷笑道:

  “活不會活,死倒會死!”

  香蓮心還橫著,在死那邊。根本不理她。

  潘媽上去,拿起香蓮的腳,擺來擺去又捏又按上下左右前前後後地瞧了又看看了又瞧,真賽端詳一個精細對象。香蓮動也不動,好似這腳不跟她身子連著。心都死了,腳還活著?潘媽手拿她的腳,眼瞅一邊,深深嘆一口長氣說:“他眼力真高!我要有這雙腳,佟家還不是我的!”她沉一下忽扭頭對香蓮說,“您要肯,把您這雙腳交給我,我保您在佟家橫著走路!”這兩句話說得好坐實,一個字兒在板上釘一個釘子。

  她等著香蓮回答,停一刻,沒聽香蓮吭聲,便冷冷說:“帶金鐲子窮死,活該去當窩囊鬼吧!”轉身就走,小腳還沒邁出門坎,香蓮的聲音就撞在她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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