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她忽然把一張照片面對我,問:

  "這是誰?"

  這是我那"快樂女神"的。我說:

  "一個朋友。"

  第21節:空屋

  她微微現出一種冷笑,一雙秀氣的眼睛直盯著我,兩隻白白的手把這照片撕成細小的碎片。我至今不明白,在那時為什麼一些女孩子幹這種事時,反比男孩子們幹得更徹底、更狠心、更無情。相冊中所有女人的照片--我姐姐、妻子、母親的,她撕得尤其凶,"刷、刷、刷"地響。仿佛此刻她心裡有什麼受不了的情感折磨著她,迫使她這樣做。

  最後,她臨去時,一眼瞥見我的書桌。大約這書桌過於破舊,開始時並沒引起他們的興趣。此刻在一堆碎物中間,反而惹眼了。她撇向一邊的薄薄的唇縫裡含著一種譏諷:

  "你還有這麼個破玩意兒!"

  隨手一斧子,正砍在桌角上。掉下一塊挺大的木茬。

  就這樣,我過去生活的一切,無論是快樂和幸福的,還是憂愁和不幸的,都留在桌上了。哪怕我忘了,它會無聲地提醒我。

  它就擺在我窗前。從窗子透進的光籠罩著它。我窗外是一棵大槐樹的樹冠。這樹冠搖曳婆娑的影子總是和陽光一起投照在我這小小的桌面上。

  每當這樹冠的枝影間滿是小小的黑點時,那是春天;黑點點兒則是大槐樹初發的芽豆豆。這期間,偶爾還有一種俗名叫做"綠葉兒"的候鳥,在枝間伶俐地蹦跳的影子出現在桌面上。夏天來了,樹影日濃,漸漸變成一塊蔭涼,密密實實地遮蓋住我的小桌。等到那塊厚厚的蔭涼破碎了,透現出一些晃動著的陽光的斑點時,秋風還會把一兩片變黃的葉子吹進窗;像幾隻金色的小船,落在我這如同無風的水面一般平光光的桌面上。隨後該關窗子了,玻璃蒙上了薄薄的水蒸氣。那片葉無存、光禿禿、只剩下枝椏的樹影,便像一張蒙模糊的大網,把我的小桌罩住……

  我常常被這些情景弄得發呆。誰說它丑、它無用、它應當被丟棄?它有著任何華貴的物品都無法代替的風韻和詩意。在它的更深處,甚至還潛藏著思想。

  尤其是在陰雨的日子裡,烏雲像拉上的厚帘子把窗戶遮暗了,小桌變成黑影,很像一塊濃霧裡的礁石,黑黝黝的,沉默無語。忽然一道閃電把它整個照亮,它那桌面上反射著可怕的藍色的電光。但在這一瞬間的強光里,它上邊的一切痕跡都清晰地顯現出來,留在這中間的往事一下子全都復活了……

  我閉上眼,情願被再現在幻覺中的往事深深地感動著。

  我終於失去了它。

  在地震中,塌落下來的屋頂把它壓垮。我的孩子正好躲在桌下,給它保護住了生命。它才是真正地為我獻出了一切呢!等我從廢墟中把它找出來,只是一堆碎木板、木條和木塊了。我請來一個能幹的木匠,想把它復原。木匠師傅瞅著它,抽著煙,最後搖了搖頭。並且莫名其妙地瞧了我一眼,顯然他不明白我何以有此意圖--又不是復原一件破損的稀世古物。

  它就這樣在我的生活中沒了。

  我需要書桌,只得另買一張。新買的桌子寬大、實用、漆得鋥亮,高矮也挺合適。我每每坐在這嶄新卻陌生的大書桌前,就覺得過去的一切像那不能再生的書桌一樣,煙消雲散,虛無飄渺,再也無從抓住似的……

  我因此感到隱隱的憂傷。不由得想起幾句話,卻想不起是誰說的了:

  "啊,生活,你真迷人……哪怕是久已過去的,也叫人割捨不得;哪怕是不幸的,也漸漸能化為深沉的詩。"

  空屋

  好像家裡人誰也不肯說,為什麼後院那間小屋一直空著,鎖著,甚至連院子也很少人去。這空屋便常常隱在幾株大梧桐深幽的、濕漉漉的陰影里,紅磚牆幾乎被苔塗綠,黝黑的檐下總是掛著一些亮閃閃的大蜘蛛網。一入秋,大片大片黃黃的落葉就粘在蛛網上,片片姿態都美,它們還把地面鋪得又厚又軟,奇怪的是很少有鳥兒飛到這院裡來,這便在它的荒蕪中加進一點陰森的感覺;影影綽綽,好像聽說這屋鬧鬼--空屋裡常有人走動,還有女人咯咯笑,茶壺自己竟會抬起來斟水……弄不清這是從哪個鬼故事裡聽來的,還就是這空屋裡發生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那時我小,兒時常把真假混記在一起。

  一個夏夜,我隔窗清晰聽到後院這空屋突然發出"啪"的一聲,好像誰用勁把一根棍子掰斷,分明有人!鬼?當時,只覺得自己身子縮得很小很小,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脖子不敢也不能轉動了。母親以為我得了什麼急病,問我,我不敢說,最可怕的事都是怕說出來的。從這次起我連通往後院的小門都不敢接近,以致一穿過那段走廊,兩條胳膊的雞皮疙瘩馬上全鼓起來。但上樓梯必須橫穿過這走廊,每次都是慌慌張張連躥帶跳衝過去,不止一次滑倒跌跤,還跌斷過一顆門牙,做了半年多的"沒牙佬"。在我的童年裡,這空屋是我的一個陰影、威脅、精神包袱,和各種可怕的想像與噩夢的來源。

  後來,長大一些,父親叫我隨他去後院這空屋裡拿東西,我懾於父親的威嚴,被迫第一次走進這鬼的世界。

  我緊貼在父親的身後,左右膽戰心驚地瞅這屋,竟然和我生來對它所有猜想都截然不同。沒有骷髏、白骨、血手印和任何怪物,而是一間靜得要死的素雅的小書房;幾架子書,一個書桌,一張小床,一個帶橢圓形鏡子的小衣櫃。屋裡的主人好像突然在某一個時候離去--桌上的銅墨盒打開著,床上的被子沒疊,地上的果核也沒清掃,便被時間的灰塵一層層封閉了。我從來沒見過哪一間屋子有這麼厚的塵土,積在玻璃杯里的灰塵足有半寸厚,杯子外邊的灰塵也同樣厚,一切物品都陷沒並凝固在逝去的歲月里。灰濛濛的,看上去像一幅淡淡而又冷漠的水墨畫。

  灰塵是時間的物質。它隔離人與物,今與昔,但灰塵下邊呢?什麼東西暗暗相連?

  第22節:花臉

  一間房子裡如果有人住,雖然天天使用房中的一切,它們反而不會損壞,這大概是由於人的精神照射在這些物品上,它們帶著活人的氣息,與人的生命有光、有色、有聲、有機地混合一起;但如果這房子久無人住,它們便全死了,呆在那兒自己竟然會開裂、脫落、散架、壞掉……奇怪嗎?不不,人創造的一切因人而在。人旺而物榮,人滅而物毀。只見這書桌前的座椅已經散成一堆木棍,有如零落的屍骨;蚊帳粉化了,依稀還有些絲縷耷拉在床架上,好像吹口氣便化成一股煙;頭頂上雙股燈線斷了一根,燈兒帶著傘狀的燈罩斜垂著;迎面的幾個書架最慘,木框大多脫開,上邊的書歪歪斜斜或成堆地掉落在塵埃里……忽然,嚇我一跳!什麼東西在動?那橢圓鏡子裡的自己?鬼!我看見了一個人!我的叫聲剛到嗓子眼兒,再瞧,原來是牆上舊式鏡框裡一個陌生的男青年的照片--他隔著塵污的玻璃炯炯望著我,目光直視,冷冷的,有點怕人。他是誰?這空屋原先的主人嗎?我可從來沒見過這個梳中分頭、穿西裝、領口系黑色蝴蝶結的人!他早死了嗎?空屋裡那些嚇人的動靜莫非就是他的幽靈作祟?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