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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無法想起,究竟是什麼時候,我開始使用這小桌的。我只模模糊糊記得,最初,我是站在它前面寫寫畫畫,而不是坐著。待我要坐下時,屁股下邊必須墊上書包、枕頭或一大疊畫報,才能夠得上桌面……

  記憶里,幼時的事,都是穿不成串兒的珠子。這珠子卻在記憶的深井的底兒滴溜溜、閃閃發光地打轉,很難抓住它們--

  我把"人"字總誤寫成"入"字,就在這桌上吧!

  我一排排地晾乾彈弓子用的小泥球兒,就在這桌上吧!

  我在小木板上釘釘子,就在這桌上吧!

  對,就在這兒。桌面上原來有一塊能夠照見自己臉兒的光光的玻璃板,給我釘釘子時打碎了--這件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為此我還挨爸爸一通好打呢!也許打得太疼,我才記得十分牢。但過後我卻一點也不後悔。因為,從此我做過的、經歷過的、經受過的許許多多的事,都在這沒有玻璃板保護的桌面上留下了痕跡。

  桌面上淨是些小癟坑。有的坑兒挺深,像個洞眼,螞蟻爬到那兒,得停一下,遲疑片刻,最後繞過去……細細瞧吧,還滿是劃痕呢,橫豎歪斜,有的深,如一道溝;有的輕淺,還有的比蛛絲還細。這細細的印痕,是不是當初刮鉛筆尖留下的?那一條條長長的道道兒,是不是隨意用指甲劃上去的?那兒黑糊糊的一塊,是不是過年做燈籠,烤彎竹條時碰倒了蠟燭燒的?分辨不清了,原因不明了,全攪在一起了;這中間還混著許多字跡。鋼筆的、鉛筆的、墨筆的,還有用什麼硬東西刻上去的。也有畫上去的形象,有的完整,有的破碎--一隻靴子啦,槍啦,一張側面臉啦,這是不是我的自畫像?年深日久,早都給磨得模糊一片。痕跡斑駁的桌面,有如一塊風化得相當厲害、漫漶不清的碑石。

  第20節:快樂女神

  但我從中細心查辨,也能認出某些痕跡的來由,想起這裡邊包含著的、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並聯想到與此有關或無關的、早已融進往昔歲月中的童年生活。

  為此,我很少用濕布去拭抹它。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時。我前排坐著一個女同學,十分瘦弱。她年齡與我一般大,個子卻比我矮一頭。兩條短短的黃辮兒,簡直是兩根麻繩頭。一天,上語文課,我沒聽講,卻悄悄把眼前的兩條黃辮子拴在這女同學的椅子背兒上。正巧老師叫她回答問題,她一起身,拴住的辮子扯得她痛得大叫。我的語文老師姓李,瘦削的臉滿是黑胡茬,連臉頰上都是。一副黑邊的近視鏡遮住他的眼神,使我頭次見到他時以為他挺凶,其實他溫和極了。他對我們調皮的忍耐限度比別的老師都大。但不知為什麼,那天他好厲害,把我一把拉到課堂前,叫我伸出雙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他真生氣呢!氣呼呼地直喘,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指著門瞪圓眼對我吼道:"走!快走!"我離開了課堂,一路跑回家。我手疼倒沒什麼,但當眾挨打受罰,我的自尊心受不了。於是,我眼淚汪汪地在桌上寫了"李老師是狗!"幾個字。我寫得那麼痛快和解氣,好像這幾個字給我報了什麼"仇"似的。這幾個字就相當威風地在我桌上保留了好長時間。

  在表的滴答聲中,在上下課的鈴聲中,在雨和雪輪番交替地敲打窗子聲中,我長大起來,事也懂得多了。桌上那幾個字卻不那麼神氣了。反而怕被人瞧見,似乎成了一種不光彩,甚至是恥辱的污跡,我帶著一種說不清是對李老師,還是對長大後再也遇不到那個瘦弱的女同學的愧疚心情,用手巾尖兒蘸些水使勁把這幾個字抹下去。

  真奇怪!字兒抹掉了,好像心裡乾淨了一些。

  我上了中學,畢業了,參加了工作。我的許多事,寫信、寫文章、畫畫、吃東西,做些什麼零七八碎的事都在這桌上,它一直伴隨著我。

  但它在我長大起來的身軀前,漸漸顯得矮小,不合用了;而且用久了,愈來愈破舊,在後來買進來的新家具中間,顯得寒傖和過時。它似乎老了,早完成了使命,在人世間物換星移的常規里等待著接受取代。

  有一天我畫畫。畫幅大,桌面小。不得不把一半畫紙垂到桌下,先畫鋪在桌面上的一半;待畫得差不多時,再拉上紙來畫另一半。這樣就很難照顧到畫面的整體感,我畫得那麼彆扭,真急了,止不住憤憤地罵道:

  "真該死,這破桌子!"

  它聽著,不吭一聲。等我畫好了畫兒,張掛起來;畫面卻意外地好。我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這樣與我為伴,好像我不拋掉它,它就一心而從無二意地跟隨著我。是不是由於它僅僅是無生命的物品,我從未把它作為一隻小貓、小鳥、小兔那樣的伴侶?但是,小兔死了,小貓跑了,小鳥飛了,它卻不聲不響地有心地記下我生活經歷過的許多酸甜苦辣。並順從地任我做任何有損於它的事。當一次,我聽說自己遭遇不幸,是因為被一位多年來與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出賣時,我忍受不住,發瘋似的猛地一拍桌面:

  "啪!"

  桌面上出現一條長長的裂縫;我那顆初入社會純真的心上,也暗暗出現一條裂痕。它竟同我一樣。

  從此,我便不覺地愛護起它來了。

  我有過一個女朋友。她是一隻快樂的小鳥--那早晨站在沾著露水的枝頭抖動翅膀,在陽光里飛來飛去,在煙囪上探頭探腦的小鳥。她總笑。她整天似乎除去快樂什麼也不知道。她在任何一群人中出現,都能極快地把快樂通過笑,通過活潑的目光,通過喜氣洋洋的俊俏的小臉兒,通過率真的動作,傳染給每一個人。我說她的快樂是照眼的、悅耳的、香噴噴的;是魔術。我稱她為"快樂女神"。

  她一雙腿長長。愛穿一條淡藍色的短裙。她一進屋來,常常是一蹦就坐到小書桌上--這或許是她還帶著些孩子氣兒;或許她腿長,桌子矮,坐上去正合適。

  我呢?過去吻她高矮也正好。我吻她,她不讓。一忽兒把臉甩向左邊,一忽兒又甩到右邊,還調皮地笑著。她那光滑的短髮像穗子一樣在我笨拙的嘴唇上蹭來蹭去。

  以後,由於挺複雜的原因,她終於說:"我們的愛沒有物質土壤,幻想的種子連幻想也結不出來了。"這句話,她說了許多遍,一次比一次肯定,最後她無可奈何又斷然地離去了。

  稀奇的是,那快樂女神始終與我這啞巴桌子連在一起。每當我的目光碰到桌沿,就會幻覺出她當初坐在桌上的樣子。淺藍色的短裙扇狀地鋪開,一雙直直又順溜兒的長腿垂下來,兩隻小巧的腳交叉地別著。這時她那動聽的笑聲好似又在桌上的空間裡發出來。

  我需要記著的,這桌兒都給我記著了。而那女神與我臨別時掉在桌上的淚滴,卻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大概那不是淚,而是水滴。

  桌上惟有一處大硬傷。那是--那天,一群穿綠服裝、臂套紅色袖章的男女孩子們闖進我家來。每人拿一把斧頭,說要"砸爛舊世界",我被迫站在門口表示歡迎,並木然地瞅著他們在頃刻間,把我房間裡的一切胡亂砸一通。其中有個姑娘,模樣挺端正,但她的眼神叫我害怕。她不吵不鬧,砸起東西來異乎尋常地細緻。她在屋裡轉來轉去,把尚且完整的東西翻出來,一件件、有條不紊地敲得粉碎。然後,她翻出我一本相冊,把裡面的照片一張張抽出來,全都撕成兩半。她做這些事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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