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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拿了一盞檯燈和字典,把那銅墨盒和銅筆架放在我手裡。我搶在父親前面趕快走出這空屋。經我再三追問,母親才告訴我--

  牆上那照片裡的青年確實早已死去。他竟是我的堂兄!他在上大學時,被他痴愛的女友拋棄,從此每當上哲學課,就對一位不相干的教哲學的女教師嘿嘿傻笑,這才知道他瘋了。那女友與他分手時送給他一支雙朵的芭蘭花。那是用細鐵絲擰成的雙杈的小叉子,把一對芭蘭花插在上邊。他便天天捏著這對花忽笑忽哭,直到花兒爛掉,沒了,他依舊舉著這光光的小叉子用鼻子聞,後來大概他意識到沒有花了,就把小叉往鼻孔里插,常常鼻孔被插出血來,終於有一天,他把這小叉子插在電插座上,結束了痛苦絕望的人生。據說那一瞬間,我家電閘的保險絲斷了,所有燈齊滅,全樓一片漆黑。

  我那時還不懂愛情這東西如此厲害,但它的刺激性全部感受到了。雖然我對這位堂兄全無印象,他是在我三歲時去世的,可隨著我漸漸長大,就一點點悟出我這同胞靈魂中曾經承受和不能承受的是些什麼。對鬼的幻覺與懼怕也就隨之消失,但我仍不肯再走進這空屋。在我那同胞與世決絕之時,這空屋裡的一切都不曾給他一點牽掛與挽留啊!這是個無情的空間,一如漠漠人生。我討厭那屋裡所有東西,似乎都是冰冷的、不祥的,像一堆屍骨。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用那檯燈、墨盒和筆架。尤其當那檯燈在父親的書案上亮起,一看這慘白清冷的燈光,我心裡便禁不住打個寒噤。世界上所有檯燈的燈光都有一種溫情啊。

  我認定自己終生不會走進這空屋,但第二次進去卻是另一種更加意想不到的感受。

  "文革"初的一天,突如其來,我家被徹底搗毀,父親被弄到屋頂上批鬥,他隨時可能被推下來或者自己跳下來;母親給拉到大街上,被迫和幾個挨整的婦女跪著賽跑。許多陌生人圍在門外喊口號,一個老鄰居家的孩子帶領紅衛兵用棍棒斧頭把我家掃蕩得粉碎,直到天黑他們才退去。我一家人坐在被砸毀的成堆成堆的破爛東西上,戰戰兢兢,不知何時會有人闖進來,再發生什麼禍事。這世界變得無法無天,無論誰都可以對我們構成致命的威脅。更深夜半時,近處和遠處還在響著喊斗呼打聲,我們不敢開燈,不敢出聲,黑夜有如恐怖無邊地、緊緊地包裹著我……

  後來,疲憊不堪的父母和妹妹臥在地上睡著了,不知為什麼,我獨自起身悄悄穿過走廊和後院,走進那一向被我拒絕的空屋。腳一踏入,那是怎樣一個異樣寧靜的空間啊。

  我先在屋中央,月光射入的銀白照眼的一塊地上蹲下來,瞅著一片片清晰而如墨的梧桐葉影;四周,透過黑色透明的空氣,書架家具一件件蒙蒙地顯現出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屋中這些陌生的、無生命、本來被我看做是無情無義的死東西,此刻對我反而都是這世上獨有的無傷害和保護的了。一切有關的都不安全、一切無關的才最安全。隱隱約約,黑糊糊的牆上,我那瘋了並死了的堂兄正冷冷地瞅著我;鏡框可能被抄家的人打歪,堂兄的臉也歪著,更添一種活生生的神情,我絲毫不怕,卻很想他能像鬼那樣走下來,和我說話,反倒會驅散現實壓在我心上非常具體的恐怖。我緊緊盯著他,等他,盼他的鬼魂出現……不知不覺進入一種從未經驗過的境界:安慰、逃脫與超然。

  整整一夜,我享受著這空屋。

  花臉

  做孩子的時候,盼過年的心情比大人來得迫切,吃穿玩樂花樣都多,還可以把拜年來的親友塞到手心裡的一小紅包壓歲錢都積攢起來,做個小富翁。但對於孩子們來說,過年的魅力還有更一層深在的緣故,便是我要寫在這幾張紙上的。

  每逢年至,小閨女們鬧著戴絨花、穿紅襖、嘴巴塗上濃濃的胭脂團兒;男孩子們的興趣都在鞭炮上,我則不然,最喜歡的是買個花臉戴。這是種紙漿軋製成的面具,用摻膠的彩粉畫上戲裡邊那些有名有姓、威風十足的大花臉。後邊拴根橡皮條,往頭上一套,自己儼然就變成那員虎將了。這花臉是依臉形軋的,眼睛處挖兩個孔,可以從裡邊往外看。但鼻子和嘴的地方不通氣兒,一戴上,好悶,還有股臭膠和紙漿的味兒;說出話來,聲音變得低粗,卻有大將威武不凡的氣概,神氣得很。

  一年年根,舅舅帶我去娘娘宮前年貨集市上買花臉。過年時人都分外有勁,擠在人群里好費力,終於從掛滿在一條橫竿上的花花綠綠幾十種花臉中,驚喜地發現一個。這花臉好大,好特別!通面赤紅,一雙墨眉,眼角雄俊地吊起,頭上邊突起一塊綠包頭,長巾貼臉垂下,臉下邊是用馬尾做的很長的鬍鬚。這花臉與那些愣頭愣腦、傻頭傻腦、神頭鬼臉的都不一樣。雖然毫不兇惡,卻有股子凜然不可侵犯的莊重之氣,咄咄逼人。叫我看得直縮脖子,要是把它戴在臉上,管叫別人也嚇得縮脖子。我竟不敢用手指它,只是朝它揚下巴,說:"我要那個大紅臉!"

  第23節:快手劉

  賣花臉的小羅鍋兒,舉竿兒挑下這花臉給我,齜著黃牙笑嘻嘻說:"還是這小少爺有眼力,要做關老爺!關老爺還得拿把青龍偃月刀呢!我給您挑把頂精神的!"就著從戳在地上的一捆刀槍里,抽出一柄最漂亮的大刀給我。大紅漆杆,金黃刀面,刀面上嵌著幾塊閃閃發光的小鏡片,中間畫一條碧綠的小龍,還拴一朵紅纓子。這刀!這花臉!沒想到一下得到兩件寶貝。我高興得只是笑,話都說不出。舅舅付了錢,坐三輪車回家時,我就戴著花臉,倚著舅舅的大棉袍執刀而立,一路引來不少人瞧我,特別是那些與我一般大的男孩子們投來艷羨的目光時,使我快活之極。舅舅給我講了許多關公的故事,過五關、斬六將,溫酒斬華雄。邊講邊說:"你好英雄呀!"好像在說我的光榮史。當他告我這把青龍偃月刀重八十斤,我簡直覺得自己力大無窮。舅舅還教我用京劇自報家門的腔調說:

  "我--姓關,名羽,字雲長。"

  到家,人人見人人夸,媽媽似乎比我更高興。連總是厲害地板著臉的爸爸也含笑稱我"小關公"。我推開人們,跑到穿衣鏡前,橫刀立馬地一照,呀,哪裡是小關公,我是大關公哪!

  這樣,整個大年三十我一直戴著花臉,誰說都不肯摘,睡覺時也戴著它,還是睡著後我媽媽輕輕摘下放在我枕邊的,轉天醒來頭件事便是馬上戴上,恢復我這"關老爺"的本來面貌。

  大年初一,客人們陸陸續續來拜年,媽媽喊我去,好叫客人們見識見識我這關老爺。我手握大刀,搖晃著肩膀,威風地走進客廳,憋足嗓門叫道:"我--姓關,名羽,字雲長。"

  客人們哄堂大笑,都說:"好個關老爺,有你守家,保管大鬼小鬼進不來!"

  我愈發神氣,大刀呼呼掄兩圈,擺個張牙舞爪的架勢,逗得客人們笑個不停。只要客人來,媽媽就喊我出場表演。媽媽還給我換上只有三十夜拜祖宗時才能穿的那件青緞金花的小袍子。我成了全家過年的主角。連爸爸對我也另眼看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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