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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後我們就去那間小屋。屋裡空蕩蕩,四個房角,看得見三個。床是用磚塊和木板搭的。要命的是,我這間小屋在二樓,樓下是一個紅衛兵"總部"。他們得知樓上有兩個狗崽子結婚,雖然沒上來搜查盤問,卻不斷跑到院裡往樓上吹喇叭,還一個勁兒打手電,電光就在我們天花板上掃來掃去。我們便和衣而臥。我愛人嚇得靠在我胸前哆嗦了一個晚上。"這就是我們的新婚之夜!"我說。

  我講述這件事時,您聽得認真又緊張。我想完事您一定會說出幾句同情的話來。可是您卻微笑又嚴肅地對我說:"馮驥才,你可別抱怨生活,你們這樣的結婚才能永遠記得,大魚大肉的結婚都是大同小異,過後是什麼也記不住的。"

  您的話使我出其不意。

  一下子,您把我的目光從一片荊棘的困擾中引向一片大海。

  哎哎,您沒有把我送給您那幅關於海的畫帶走吧?

  那幅畫我可是特意為您畫得那么小,您的房間太窄,沒有掛大畫的牆壁。但是您告訴我:"只要是海,都是無邊的大。"

  我把您那本譯作《先知》的封面都翻掉了。因此我熟悉您這種詩樣的語言所裹藏的深邃的寓意。我送給您一幅畫,您送給我這一句話。

  我在那幅藍色的畫裡,給您畫了許多陽光;您在這個短句中,給了我無盡的放達的視野。

  在與您的交往中,我懂得了什麼是"大"。大,不是目空一切,不是作宏觀狀,不是超然世外,或從權力的高度俯視天下。人間的事物只要富於海的境界都可以既博大又親近,既遼闊又豐盈。那便是大智,大勇,大仁,大義,大愛,與正大光明。

  德彪西的《大海》全是畫面。

  被狂風掀起的水霧與低垂的陰雲融成一片;雪色的排天大浪迸濺出的全是它晶瑩透明的水珠。一束夕照射入它藍幽幽的深處,加倍反映出奪目的光芒。瞬息間,整個世界全是細密的迷人的柔情的微波。大海中從無雲影,只有陽光。這因為,它不曾有過瞬息的靜止;它永遠躍動不已的是那浩瀚又坦蕩的生命。

  這也正是您的海。我心裡的您!

  我忽然覺得,我更了解您。

  我開始奇怪自己,您在世時,我不是對您已經十分熟悉與理解了嗎?但為什麼,您去了,反倒對您忽有所悟,從而對您認識更深,感受也更深呢?無論是您的思想、氣質、愛,甚至形象,還有您的意義。這真是個神奇的感覺!於是,我不再覺得失去了您,而是更廣闊又真切地擁有了您;我不再覺得您愈走愈遠,卻感到您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的貼近。遠離了大海,大海反而進入我的心中。我不曾這樣為別人送行過。我實實在在是在享受著一種境界。並不知不覺在我心裡響起少年時代記憶得刻骨銘心的普希金那首長詩《致大海》的結尾:

  第13節:愛在文章外

  〓〓再見吧,大海!我永遠不會

  〓〓忘記你莊嚴的容光,

  〓〓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

  〓〓你黃昏時分的轟響;

  〓〓我的心將充滿了你,

  〓〓我將把你的山岩,你的海灣,

  〓〓你的光和影,你浪花的喋喋,

  〓〓帶到森林,帶到寂寞的荒原。

  愛在文章外

  --記孫犁與方紀的一次見面

  一

  外地通曉些文壇事情的人,見到我這副標題便會感到奇怪:孫犁與方紀都是天津的老作家,同居一地,相見何難,還需要以文為記嗎?豈非小題大作?

  這話說來令人悽然。經歷十年磨難,文壇的老作家尚有幾位健壯如前者?孫犁已然年近古稀,體弱力衰,絕少參加社會活動,過著深居簡出、貪閒求靜、以花草為伴的老人生活,偶爾寫一寫他那精熟練達的短文和小詩;方紀落得右邊半身癱瘓,語言行動都很困難,日常穿衣、執物、拄杖,乃至他仍不肯丟棄的嗜好--書法,皆以左手為之。這便是一位以清新雋永的文字長久輕撥人們心弦,一位曾以華麗而澎湃的才情撞開讀者心扉的兩位老作家的情況。雖然他們之間只隔著十幾條街,若要一見,並不比分居異地的兩個健康朋友相會來得容易。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摯友,至今感情仍互相緊緊拴結著,卻只能從來來往往的客人們嘴裡探詢對方的消息。以對方尚且安康為快,以對方一時病困為憂。在這憂樂之間,含著多少深情?

  二

  方紀現在一句話至多能說五六個字,而且是一字一字地說。一天,他忽衝動地叫著:

  "看--孫--犁!"

  方紀是個藝術氣質很濃的人。往往又縱情任性。感情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看來他非去不可了。

  他約我轉天下午同去。第二天我們乘一輛小車去了。汽車停在孫犁住所對面的小街口。我們必須穿過大街。方紀右腳邁步很困難,每一步都是右腳向前先劃半個圈兒,落到半尺前的地方停穩,再把身子往前挪動一下。他就這樣艱難地走著,一邊自言自語、仿佛鼓勵自己似的說:

  "走、走、走!好、好、好!"

  他還笑著,笑得挺快活,因為他馬上就要來到常常思念的老朋友的家了。他那一發感觸便低垂下來的八字眉,此刻就像受驚的燕子的翅翼,一拍一拍,我知道,這是他心中流淌的詩人易激動的熱血又沸騰起來之故。

  孫犁住在一個大雜院裡,有許多人家。房子卻很好,原先是個氣派很足的、闊綽的宅子。正房間量很大,有露台,有迴廊,院子中間還有座小土山,上邊雜樹橫斜,擺布一些奇形怪狀的山石,山頂有座式樣渾樸的茅草亭。由於日久年長,無人料理,房舍院落日漸荒蕪破舊,小山成了土堆,亭子也早已倒掉而廢棄一旁。大地震後,院中人家挖取小山的土築蓋防震小屋,這院子益發顯得凌亂和敗落不堪。那剩下半截的、掏了許多洞的小土山完全是多餘的了。成為只待人們清理的一堆廢墟。

  我攙扶方紀繞過幾座防震屋,忽見小土山後邊、高高的露台上、一片蔥蔥的綠色中,站起一個瘦長的老人。頭戴頂小檐的舊草帽,白襯衣外套著一件灰粗布坎肩,手拄著一根細溜溜的黃色手杖。面容清癯,松形鶴骨,宛如一位匿居山林的隱士。這正是孫犁。他見我們便拄著手杖迎下來,並笑呵呵地說:

  "我聽說你們來,兩點鐘就坐在這裡等著了。"

  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經三點半了。年近七十的老人期待他的朋友,在露台的石頭台階上坐等了一個多小時啊……

  三

  孫犁的房間像他的人,沉靜、高潔,沒有一點塵污。除去一排書櫃和桌椅之外,很少飾物,這又像他的文章,水晶般的透亮、明快、自然,從無雕飾和鑿痕。即使代人寫序,也直抒心意,毫不客套。他只在書架上擺了一個圓形的小瓷缸,裡邊用清水泡了幾十顆南京雨花台的石子。石子上的花紋甚是奇異,有的如炫目的煙火,有的如迷人的晚霞,有的如縮小了的畫家的調色板。這些石子沉在水裡,顏色愈加艷美,顆顆都很動人。使我不禁想起他的文章,於純淨透明、清澈見底的感情中,是一個個奇麗、別致、生意盈盈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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