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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無咎又問道,“假傳聖旨的人可查清楚了?”
“回皇上,順天府的捕快在香河縣發現一具屍體,打撈上來之後經過刑部獄吏的指認,確認死者就是當日假傳聖旨接近康承祿的人。”
“死者是什麼身份?”
謝常青沒有回答,而是抬頭看了一眼一旁站著的馮有德。
馮有德站出來答道,“皇上,死者叫任二喜,是鐘鼓司的太監。”
紀無咎心中已隱隱有了些猜測,“繼續查下去,查一查他最近和哪一宮的人過從親密,或是與外頭的官員有何瓜葛。”
“遵旨。”
之後紀無咎就帶著馮有德去了翠芳樓。雖只來過這裡兩次,那老鴇卻對他印象十分深刻。她一見到他,便款款迎上來,抖著手絹笑呵呵地招呼道,“紀公子,有日子不見您來了,我們紅雲姑娘可是整日價守著空閨想著您,您一點兒都不心疼!”
紀無咎依然不太適應大堂里濃重的胭脂水粉味兒,他不搭理老鴇的葷話,讓她開了個雅間,並且留住她問話。
讓馮有德關好門守在外頭,紀無咎展開一幅畫像,問老鴇道,“這個人,你可曾見過?”
老鴇眼珠滴溜溜地轉,嘴上笑道,“紀公子,您來咱們這兒,到底是來找樂子的,還是來尋仇的呀。要是找樂子,包管把您伺候得成了仙兒,要為別的……”
紀無咎很上道,拍出一張銀票,說道,“這個人是朝廷的重犯,你若不說,怕是整個翠芳樓都要跟著遭秧。”
又是威逼又是利誘,不招也得招了,再說,誰會跟錢過不去呢。老鴇把銀票收好,笑道,“這個人奴家確實見過,前幾天他來咱們這玩兒過一次。”
紀無咎懷疑地看著她,“你這裡人來人往的,他只來過一次,你便能記清楚?”
“紀公子有所不知,這個人他窮著吶,身上沒幾兩銀子,還想梳籠我們花魁娘子,所以奴家對他印象深刻了些。”
“哦?那他在此都做了些什麼?”
“說也奇怪,我們柳月姑娘見到他之後,便請他去閨房裡坐了一會兒,奴家也不曉得他們做了些什麼勾當,只不過略一會兒,那窮小子就出來了。”
紀無咎又問道,“柳月是誰?”
“公子您不記得了?您來咱們這裡,第一次點的姑娘就是柳月,我們的花魁。”
紀無咎想了一下,確實有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把他請進了房間。他點了點頭,又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今日的談話,半個字休要向旁人提及,否則……”
老鴇不等他說出後頭的話,拿起銀票點頭哈腰道,“放心吧您!我要是和別人說,叫我生生世世爛舌頭!”
“行了,你下去吧,把紅雲叫來。”
“是是是,公子您也該辦正事了。”老鴇嘻嘻笑道,轉身去了。
紅雲聽說紀公子來,知道發財的機會又來了,因此十分殷勤,老鴇跟她一說,她推掉手上的事情便上來了。
紀無咎卻不知道要怎麼跟她說這件事。
紅雲歡場上混慣了,對男人的心思十分了解,看他神色又是為難又是窘迫,還有些懊惱,便問道:“公子,您不會對她用強了吧?”
“……算是吧。”
“哎呦喂,您讓我說您什麼好呀。前頭讓您貼心貼意做小伏低,可不是為了讓您……這下好了,前功盡棄!”
她說一句,紀無咎的臉色就黑一分,等她說完,他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
紅雲又問道,“那個……她相公知道此事嗎?”
“???”
“知道?不知道?您倒是給個準話啊?”
“我就是她相公。”
“……”
紅雲震驚地看著紀無咎,久久不語。她自問見過的男人無數,現在看來她果然還是太年輕了,這是哪兒來的奇葩啊,碰一下自己老婆還跟做賊似的?他老婆又是什麼樣的奇葩啊,對著這麼個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又絕頂好的夫君,還拿什麼喬?她莫不是想嫁給皇帝不成!
紅雲肚子裡有千言萬語想說出來,但又怕觸怒了眼前這尊神,憋了半天,最後只化作一聲幽幽嘆息,“公子對尊夫人真是用情至深啊,可敬又可憐,可嘆又可羨!”
紀無咎卻被她說得一愣,“用情至深?”
紅雲現在也摸著他的脈了——這個人的腦子不大靈光。她點頭答道,“是,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公子您對尊夫人的感情,實在連我這個風塵女子看著都頗為觸動。話說,您……不會還不知道自己對她的情意吧?”
紀無咎的表情有些茫然。
果然是。紅雲瞭然,“正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女情愛之事,從來都是既莫測又銷魂,您一時不能理解,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好在您遇到了我……”紅雲說著,抬頭一看紀無咎,發現他臉上呆呆的,雙眼放空,早已不知神遊何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紀無咎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
“公子?公子?”
紀無咎突然站起身,抬腳就走。
紅雲追在後頭說道,“公子,您還沒給錢吶!”
紀無咎掏出一沓銀票,看也不看,往她手上一塞。紅雲便不再管他,兀自抱著銀票笑哈哈地數,心想這世界上最可愛的人莫過於冤大頭。
回去的一路上,紀無咎一直顯得失魂落魄的,馮有德偷眼瞄他,一臉的瞭然和擔憂。
回到乾清宮,紀無咎屏退了所有人,獨自坐在案前沉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直以來,紀無咎對待女人的態度,與對待吃穿用度的態度並無差異。有了興致,便用上一用,哪一個用著不錯,就賞一賞。
他從未想過男女之情到底為何物。他所有的聰明才智都用在朝政權謀上,於談情說愛一事上實在是技藝微末。
現在他知道了,原來“情”會悄無聲息地長在人的身上,揮之不去又牽腸掛肚。
紀無咎的身邊從來不缺女人,他也從未對哪一個女人有著強烈的勢在必得的渴望。
直到遇到葉蓁蓁。
紀無咎發現,他把整件事情的因果與本末顛倒了。他想要得到她,是因為他喜歡她。
他走出乾清宮,穿過交泰殿,站在殿前望著對面的坤寧宮。他想走進去,和她說說話,告訴她,他喜歡她。
然而他站在交泰殿前,始終未再向前邁出一步。
對面的窗戶突然打開了。葉蓁蓁坐在窗前,看到了他。她覺得屋子裡悶得很,便不顧素月的勸說,執意要開窗透透氣,外頭的涼風往室內一吹,果然清慡了許多。
葉蓁蓁看著紀無咎,紀無咎也看著葉蓁蓁。二人遙遙地隔空相望,像是天河兩岸的痴男怨女一般。
紀無咎突然轉身,走進了交泰殿。
葉蓁蓁看著他的背影,對素月說道,“素月,我好像錯了。”
“娘娘,您這話對著奴婢說可沒用,皇上他聽不到。”素月說著,放下窗子。
☆、43、道歉...
臘月二十八,熙和二年的倒數第二天,這一天十分值得紀念,因為這一天,紀無咎做了很多兇殘的事情。
他先是去了慈寧宮給太后請安,當著太后的面叫來了她宮裡的兩個太監訓斥一番,命人拖出去杖斃。
太后當場就怒了,“年關將近,你不說積德祈福,反跑來哀家這裡殺生。哀家吃齋念佛這麼多年,你讓我怎麼對得起佛祖!”
紀無咎板著臉答道,“他們勾結任二喜,假傳聖旨誣陷忠良,本來就是死罪。”
“證據何在?單憑你一句話,就隨便治人死罪,豈不糙率?”
“母后的意思,是讓朕繼續追查下去?一直追查到底,查到最後,揪出幕後主使之人?”紀無咎平靜地看著他,目光無半點波瀾。
太后氣得嘴唇直哆嗦,“你、你,”她最終用力一拍炕幾,“你這不孝子!”
“還有更不孝的,”紀無咎站起身,背著手說道,“太常寺少卿許尚永欺男霸女,被告上了順天府,朕已下令將他革職查辦。”
許尚永就是許為容的父親。此人才智平庸,十分好色,小妾納了一大把,看到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總要想辦法弄到手。這次欺侮了一個良家婦女,沒想到那婦女是個性烈的,回去就吊死了。她男人抬著屍體哭到順天府,也不要銀子也不怕威壓,只圖一個說法。順天府尹雖心中不平,但也知道許尚永是皇上的親舅舅,所以還是先把案子壓著,上了個摺子詢問紀無咎的意思。
紀無咎的硃批只有兩個字:嚴辦。
“他是你舅舅!”太后氣得聲調都變尖了。
“那又怎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若不是朕的舅舅,大概也做不出這種無恥的勾當。”
“你,你……”
“母后,”紀無咎聲音放得和緩了一些,說道,“朕知道您關心朕,但朝政上的事,朕尚且應付得來。您若真想為朕分憂,不如每日一心一意地吃您的齋念您的佛,祈禱我大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那樣便能讓朕少許多繁務。倘若不然,出了什麼事情,您是朕的母親,朕自然不會把您怎樣,但對旁的人,朕就無需顧忌太多了。”
這是j□j裸的威脅。太后既憤怒又無奈,還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這兒子翅膀越來越硬了,已經硬到脫離任何人的控制了。
“那麼,你舅舅還是從輕發落吧。”太后用商量的口吻說道。
“晚了,朕的旨意已下,君無戲言。”
從慈寧宮出來,紀無咎又直奔天香樓。
後宮之中,一宮之主需是嬪位以上的人,低位分的妃子們只能住在偏殿。但天香樓是一座獨立的小樓,沒有宮殿那麼大,當初太后便做主讓許為容單獨住在這裡。
看到紀無咎時,許選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表、表哥?你來看我了?”說著,眼圈一紅,眼淚竟滾了下來。
“是,表妹。”紀無咎走到她面前,抬手幫她拭了拭眼淚。
許選侍撲進紀無咎懷中,抽泣不止。
紀無咎一手扶著她的肩膀,說道,“為容,你是朕的表妹,所以看在兄妹的情分上,你慫恿蘇婕妤犯下欺君和謀逆的大罪,朕也不會要你的命。”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說著最殘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