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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是她把這齣戲演砸了,也值得一破,值得她孤注一擲!

  余飛的一雙眼睛驀地像是暗夜之中點著了火,亮閃閃地望向白翡麗:“我想通了!”

  白翡麗走過去,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拍拍她坐在地上涼颼颼的屁股說:“以後別坐地上了,會肚子疼。”

  余飛想得遠了一點點,臉上登時紅了,好在這夜色中看不大分明。

  白翡麗把她放在床上,給她掖好被子,湊在了她耳邊。余飛以為他要說點什麼甜絲絲的話,卻聽見他低聲說:

  “余飛余飛,自在放飛。”

  *

  余飛身上的氣,徹底沉了下來。沒有傲慢,沒有興奮,也沒有欲求。雙眸一抬,淡漠的,只是關照內心。

  從上一折戲到《文昭關》,伍子胥父兄皆為楚平王所斬,他逃往吳國,卻在昭關被楚平王的追兵所阻,幸而被隱士東皋公藏於家內後花園中。《文昭關》,說的便是伍子胥一連數日,無計可施,一夜之間急白鬚髮的故事。

  余飛換了白色素箭衣,外罩黑色繡龍馬褂,頭戴武生巾,腰懸一把寶劍。這一身行頭黑白兩色,極是沉鬱素淨。

  余飛把眉和眼周描得更深更銳利了一些,用網巾勒帶將眉眼吊得更高,愈發顯得器宇軒昂,神氣十足。她沒有畫印堂的紅彩,為的是不破之前的誓言。她緩緩掛上黑三髯,仿佛一種隆重的儀式,佩上長須之後,她整個人的氣質登時就變化了:身材挺拔修長,闊步轉手威武有勢,那一副扮相,俊秀至極,清冷至極,風骨雋永,方正謹嚴,著實是一種雌雄難辨的美。

  上場之前,她想起《史記·伍子胥列傳》中的一句話:“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當年伍子胥鞭屍楚平王,被指責殘暴罔極,寡恩猜賊。

  伍子胥說,我年事已高,好似在太陽落山時還要行很遠的路,若不顛倒行走、違背天理,我哪裡還來得及呢!

  何其絕望而剛烈。

  如今“倒行逆施”早已成為一個貶義詞,有誰還記得伍子胥昔日一個忠義之臣,被逼上窮途末路之時一夜白頭的痛苦悲愴?

  她以年輕女子唱老生,背水一戰,又何嘗不是倒行而逆施之?

  隨著伴奏樂聲,她一步一步行上舞台,目光瞥到台下,劇場中並無多少人。今日這場,上場的都是替補演員,共她一同組成一套班子,所以除了南懷明、導演、於派師父等人之外,並無其他觀眾。

  但這時南懷明竟也不在。

  正疑惑之時,卻見劇場單號門處,南懷明引得一個人進入,往前排行來。那人衣著儒雅,冉冉如松,竟是倪麟。余飛心中微微一震,卻見雙號門處悄然又進來一人,沒有往前走,就在後排無聲落座,那人便是一個影子她都認得,是白翡麗。

  那一剎那,余飛竟有落淚的衝動。

  她知道,這就是人生了。

  一切的故事從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大的風浪開始,她為了倪麟被逐出繕燈艇,母親病重將逝,她遇見白翡麗,遇見之後便是分別,重逢之後卻是離心。時間的車輪轟然碾過,將每一個人碾得粉身碎骨,他們拼拼湊湊,搖搖晃晃,艱難存活,生死聚散,最終匯合在這一折《文昭關》。

  “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場中,一帳,一桌,二椅。余飛端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嗓子。

  她衣無水袖,只有兩枚馬蹄袖,並不適宜做身段上的表演;全程端坐,亦無太多做工。

  這就是《文昭關》這齣戲的高難之處,一切的表現,盡靠那一把嗓子,一副唱腔。

  二黃慢板,每一個字都拖得奇長無比,一拖三折,淒清孤啼,盤旋迴轉。

  剛離開繕燈艇的那些日日夜夜,恰逢母親病重,她心中一片愁雲慘霧,看不清前路,難道又不是陷於這般的絕望?

  那夜在大隱劇院,月下水邊,她大哭一場,又何嘗不是這樣的憂悶無助?

  只是如今,她終於學會了千情萬緒,蓄於心中,如水壩提一閘口,從那字句音韻之中,徐徐流淌而出。隱忍而不粗暴,含蓄而不蒼白,泣訴而不卑微,困厄而不乞憐。

  她唱“我好比哀哀長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唱的是鬱結。

  她唱“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絕望。

  每一層情感,如洋蔥一般剝開,都是她過去人生的傷痕,卻也是讓她今日唱出這些聲腔的一推之力。

  “哭一聲爹娘不能相見,不能見,爹——娘啊!”忽的這一聲鬼腔,聲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鶴唳猿啼,聽得場中每一個人渾身戰慄、毛髮豎起!

  余飛唱伍子胥,又何嘗不是在唱自己,唱白翡麗。

  他們彼此從不提及對方的傷口,卻彼此心知肚明。這世間有那麼多事情不能宣之於口,幸而她還有歌喉。

  一唱三嘆,餘音繞樑。

  這一夜的更鼓,愈敲愈急!她兩進兩出門帳,髯口由黑變灰,由灰變白!

  一夜須白!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誰——言——”

  那一個“誰”字拖得極長,餘韻聲中,她手捧雪白長髯,雙手劇烈抖動著張開來,忽的眉一豎眼一瞪,又是一個鬼腔!那雙眼瞪圓了,黑色眼眶中雙瞳若點漆,眸中陡然綻出此前從未有過的精光,令台下所有人都是渾身一震,被那目光電到。而那目光稍縱即逝,到了那一個“言”字,一雙眼卻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終究是絕望困頓盡化作悲憤決然,二黃原板的節奏陡然加快——

  “父母的冤讎化灰煙。我對天發下宏誓願,我不殺平王——我的心怎甘!”

  最後一道鼓點落下,台下久久無聲。

  無人站起,無人鼓掌,無人叫好。

  余飛沒有看見這些,她已匆匆行至後台。靠著大衣箱,她眼中蘊滿淚水,卻沒有落下,她只是忽然明白,她過去所經歷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個方向。

  她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白翡麗從小到大,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他手中的香花,卻還能在穢土上越開越大。

  因為他相信一些東西,藝術,勇氣,命運,亦或是因緣。

  ☆、春光乍泄

  余飛下台之後, 南懷明等幾個台下的觀眾站了起來。然而站起來卻又意識到台上已經沒人, 也不知道要站起來做什麼,於是又都坐了下去。

  有那麼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

  南懷明環視了眾人一眼, 導演、編劇、顧問、於派的老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眾人都緊蹙著眉, 很意外地都沒有說話, 不像昨日對厲少言,很直接的就是鼓勵和誇讚。

  一次劍走偏鋒的表演。

  和老腔老調,和老一輩傳承下來的表演, 有著不少出入。

  是定調子的時候了。

  說余飛好,那她就是真的好;說余飛不好,那麼《鼎盛春秋》,她就可以退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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