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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檐下的鸚鵡嗓子像是給捏住的一般,尖利地叫了一聲“您今兒真俊”,錦兒遠遠望見了林老爺無奈的神情,回憶起曩昔同樣的場景,臉上不禁帶了笑影。林老爺似乎也見了她的笑,尷尬地咳嗽一聲,岔開話題,問錦兒:“冬榮可同你講過,她今兒個幾時回來?”

  錦兒不知林老爺問這話的意思,試探著回問一句:“老爺找太太有甚麼事兒麼?”

  仿佛是失了神一般,林老爺莫名喃喃道:“要早些回來,今兒要早些回來。”

  錦兒道:“要是老爺急著見太太,俺立刻出去尋。”

  林老爺擺擺手:“不必了,隨口一說。”他轉了臉,去瞧鸚鵡。這鸚鵡掛的不是地方,正對著東方,大早上瞧它,真是費眼睛。鸚鵡在站立架上朝一邊岔開腳,移了半寸。林老爺伸手去順鸚鵡艷麗的翅羽,那上面像是鍍了一層鎏金,這樣的顏色,是富貴大方的氣象。亮光侵染進眼睛裡,竟酸澀得疼。林老爺正要收回目光,卻不想到那亮光陡然間便盛了起來,像是千萬杆搠出的刀槍劍戟,朝他襲來。而他只聽見耳邊“悾”的一聲巨響,如萬人把著銅鑼,同時下了錘。

  錦兒見他眼光轉到鸚鵡身上去了,拗回頭,邁開腳步就要離開了。沒走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她駭得急忙回首,只見林老爺倒在地上,僵直如雷殛後的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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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睜眼時,漆黑的夜已沉重地壓在了窗紗上。周遭靜得很,似乎有蛙鳴,一兩聲,嵌在外邊夜色的角落裡。他還聽見很輕的啜泣聲,好似冬榮的聲音。勉強梗著脖頸,朝上抬了半寸,瞧了,確乎是冬榮,她今兒穿著黑底繡牡丹的旗袍,正坐在榻尾,拿著帕子揩眼淚,背脊弓成一道韌的弧。

  “請醫生了麼?”林老爺問她。

  林太太見他醒了,臉上卻半分喜色也無,仍只是用帕子半掩著糟糊了妝的臉,哽咽著道:“請了。”

  林老爺躺回枕上,舒了口氣。人對自己最清楚不過,是來了急病,還是大限已至,心裡頭都是明白通透的。他問冬榮這話,只不過是想知道她是不是明白。冬榮還在哭。仍她哭罷。林老爺盯著帳頂垂下的穗子,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心想,人的一生,怎麼就這麼完了呢?

  林老爺最願意一遍一遍回想的,還是年輕時候的自己。拖著舊朝的髮辮,走在異國的街上,還不覺有什麼羞辱的,該嘲笑的是那些色目短髮的洋人,怪形怪狀,夠上下品論半晌了。他也不記得那是怎樣一種感受了,一面鄙夷揶揄,一面又嚮往靠近,沾了洋人習氣,吃麵包片抹黃油,喝下午茶咖啡加糖不加糖,都值得他回國後自得半年。年紀愈大,嘲諷就丟掉了,愈發憧憬外國起來,愛屋及烏,連那時的自己也光輝,也值得憧憬。

  年輕時的他其實是值得憧憬的。被父親強制塞進了留洋的名冊,剛開始還滿腹牢騷,真到了國外,結識一群立志報國的同齡人,大家聚在一起,結社作文,整日裡想的都是如何重整乾坤、澄清天下,他也覺得自己的人生和前途都光明闊大了起來,連同著帝國裹纏著餘暉的夕陽,也仿佛是朝陽一般。回到家中,卻是當頭一棒——結髮的妻子病逝。他早該想到這是某種預兆,卻仍執迷不悟。先賢所講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實該倒過來才對。一個男人,只有心裡先想著國與天下的時候,才會真的下決心做個好人,做個好丈夫好父親。他不顧家裡的反對,迎娶冬榮進門。一個小門小戶商賈之家出來的姑娘,打動他的不過是,她在一眾纏腳盤髻的舊式女子當中,會不動聲色優雅自如地吃西餐而已。

  最終治國平天下的幻夢還是破碎了。舊朝大廈已傾,紫禁城作了焦土廢墟,父親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城頭升起五色的旗幟,行的儘是西方那一套,但莫名的,他覺得那不是他的國,不是他的天下。他是遺老,是被流放的舊民。他龜縮進了一方小院當中,鴉片的煙霧吊著他殘喘的最後一口氣。他不想修身,也不想齊家了,偶爾的觸動,只不過是如灰燼里那一星微末火光的本性罷了。

  他心想,就這樣罷。林老爺叫冬榮將屜子裡的僅剩的鴉片膏拿來,冬榮將那一方小鐵盒子攥在手裡,側臉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微微擺首,似是膽怯和勸慰。林老爺忽地笑了,他沙啞的嗓子像風吹過破漏的窗紙:“死是遲早的事,何必急在這一時?”

  冬榮聽了,哭得哽住了一切該說出來的勸諫的話,渾然不像她平日那樣精練能幹。林老爺嘆了口氣,緩慢道:“冬榮,你過來。”

  待冬榮坐在床頭,遮住了半面煤油燈的光亮。林老爺伸出手,她俯身去遷就他的動作。林老爺用乾枯的手掌根去蹭她臉上混了脂粉的淚水,將散落的鬢髮夾在她耳後,借著微弱的燈光,又細細瞧了一番,他呼出一口氣:“冬榮,這麼多年,是委屈你了。”

  冬榮的眼淚掉得更凶,一顆一顆往下砸,在被褥上洇開濕印子,她拿手去抹,卻聽見林老爺輕聲念道:“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① ”他想起冬榮嫁進林家時也不過十六歲,在這深宅大院裡生生熬了一輪的年歲,如今似乎也不曾減容光半分。但他老了,先她一步白首了,也要先她一步入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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