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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她,芒的臉上浮起些柔和之色。這些日子,她時常去囹圄中給他送飯,二人也算熟悉。

  “怎麼了?”芒摸摸她的頭,問。

  “他們說,楚人要打來了。”茵小聲地說,“是麼?”

  芒頷首:“怕麼?”

  茵搖搖頭:“不怕。”

  “為何?”

  “叢和卯都是楚人,他們可好了。”茵說。

  芒看著她,片刻,抿抿唇。

  她說的這兩個人,大概是常邑中的駐守的楚人。如果那場戰事發生時,他們正在常邑,估計已經死了。芒心中無奈,這個孩子是舒鳩人,但恐怕在她的心裡,跟楚人比起來,他們這些同樣出身群舒的“自己人”更可怕吧?

  “還有陌,”茵想了想,補充道,“她也是好人。”

  提到她,芒的目光頓了頓,片刻,莞爾,“是啊。”

  這時,遠處忽而傳來嚷嚷之聲,有人跑過來,對芒道,“公子!山下有消息傳來!楚人圍攻北面,南面薄弱,長公子令我等即刻整軍,衝出重圍!”

  芒的心一震,即刻跟著離開,趕到伯崇的殿上。

  燈火通明,伯崇已經穿戴好了甲冑,見芒來,即刻道,“你手下兵卒點齊未曾,時機已到,隨我衝出去!”

  芒卻皺眉:“弟以為此事蹊蹺,楚人嚴防多日,如今怎會露出這般破綻?”

  “自然是怕了山上的木石!”舒望不以為意,“南面的路,我等已經備好木石,那些楚人來多少殺多少!”

  芒還想再說,伯崇道,“我心意已決,時機稍縱即逝,不可錯過!”

  芒看著他,只得應下,過了會,卻道,“我方才清點,舒鳩之士,傷者百餘,可上陣著只有五六十人。”

  伯崇一怔,低聲道,“這般少?”

  芒頷首:“請兄長再分撥百人與我,將他們一併帶走。”

  “公子此言莫非說笑!”舒望嗤道,“如今我等乃是逃命,拼殺尚且不及,怎還帶上這許多負累!”

  “他們不是負累!”芒反駁道,“他們乃忠勇之士!一路出生入死追隨而來,從無退卻!”說罷,他望著伯崇,“兄長痛恨背義之人,更當疼惜忠心之人!弟只求兄長多予百人,弟定可帶領他等衝出去!”

  伯崇有些猶豫之色,看著他,少頃,卻斷然道,“此事不必再議,傳令,丟棄所有孱弱負累,即刻突圍!”

  芒面色劇變,“兄長……”

  “芒!”伯崇突然吼一聲,一把揪過他的衣領,怒氣沖沖,你為何總與我作對?!我只有你這一個兄弟!如今連逃命也要爭吵麼?!誰的命也不及自己要緊,莫再管他們!”

  芒望著他,面色緊繃。

  少頃,他突然掙開他的手,伯崇被他推了一下,驚詫不已。

  “弟寧可戰死,也不會再愧對任何一個舒鳩人。”芒望著他,目光黯淡而堅決,喉頭動了動,“兄長保重。”說罷,決然而去。

  “芒!!”伯崇神色劇變,嘶聲大吼。

  他想追去,屬官來報,“長公子!所有兵卒已備好!但請長公子發令!”

  伯崇回頭,雙目圓瞪,少頃,咬咬牙,“鏘”地拔出劍來。

  *****

  芒回到傷者們的營地,眾人見到他來,皆露出企盼之色。

  他面色沉沉,看向甲昆:“他們要突圍,此山我熟悉,爾等跟著突圍,若遇有變,即刻改道往東。尋到一處泉水,順著走,可見一處石穴,洞口隱蔽,可容數百人。”

  甲昆訝然,似乎覺察了什麼,看著芒,“你……”

  “我留下。”芒看看那些傷卒,“我與他們一起。”

  眾人皆驚。

  “那邊要突圍,人手不足,分不出人來助我等。”芒看著他們,神色輕鬆,“諸位莫擔憂,山下來了援師,長公子衝鋒在前,只要突圍成功,便可打退楚人。”說罷,拍拍甲昆的肩頭,“我等還有數十人可戰,卻帶不走這剩下的百餘人。你領著他們,一道隨長公子突圍,我照看餘下之人,等候捷報!”

  甲昆狐疑地看著他,思索片刻,卻道,“既如此,我也留下!”

  此言出來,旁人紛紛應和。

  芒面色一變,“不可!爾等即刻突圍,不得拖延!”

  “突圍不缺我等這區區數十人!”甲昆道,“你不必再瞞,長公子無暇顧及這些負傷的弟兄,還有我等!我等當初曾立誓共生死,既一道出來追隨公子,便未想過獨自離去!”

  其餘眾人皆是贊同,坐下不走,無人離去。

  芒看著他們,眼眶忽而一熱。

  他深吸一口氣,向眾人深深一禮,“舒芒蒙諸位不棄,必誓死以報。”

  宮殿就在不遠,有遮擋,亦有高牆,可以應變,亦可以更好地照料傷者。

  芒與眾人一道,將傷卒們轉到宮殿中去,才安頓下來,忽而聽到山下傳來震天的喊聲。

  “公子!”一人面色蒼白,匆匆奔來,“前方傳來消息,長公子等人突襲下山,落入楚人重圍之中!”

  芒的心頭似驟然被巨雷集中,目光定定。

  *****

  伯崇令所有人口中銜枚,趁著夜色摸下山去。楚人果然已經撤了許多,遠處,只有些許篝火光,人影依稀。

  他心中大喜,為保險起見,令士卒繼續往前,繞開營地,往水岸而去。

  不料,走入一處谷地之時,四周突然鼓聲大作,火光四起。

  舒人這才知曉中了埋伏,驚惶不已。

  “舒伯崇!”一個洪亮的聲音遙遙喝道,“我等奉楚王之命平叛,已將爾等圍困,若即刻投降,可免一死!”

  伯崇面色鐵青,看看眾人,嘶聲喝道,“不降!”

  說罷,令士卒往那些火光之處放箭!

  楚人沉默了一下,突然,更多的箭矢從四面八方飛來,如大雨般傾瀉。

  舒人驚恐不已,即刻向四方衝去,但楚人的包圍似銅壁一般,無法突破。

  血腥的氣息在風中瀰漫,伯崇眼睜睜地看著士卒一個個地在面前倒下,到處是慘叫的聲音,目眥欲裂。

  “長公子!快後退!”屬官對他大聲道,未幾,頭部突然中了一箭,在他面前直直倒下。

  伯崇劈開迎面飛來的一箭,從地上一個死去的士卒手裡搶過盾牌,擋在面前。這時,他突然看見舒望帶著人匆匆地後撤,吼道,“你去何處?!”

  舒望大聲道,“此路不通!速速退回山上!”

  伯崇正要再說,箭雨忽而止住,他們的身後,喊殺聲入cháo水般湧來。

  舒人大驚,伯崇忙令剩下的人擺起陣形迎敵!

  可是已經來不及,楚人勢如破竹,從兵刃交接之始,便無人可擋。

  舒望吶喊著,劈倒迎面而來的兩人,未幾,卻被一支長戟透胸而過。

  “啊!!”伯崇看著周圍畏懼退卻的人,突然發瘋一般,大吼著揮劍,衝上前去。

  兵刃相撞的聲音刺耳,伯崇的劍擋在那長戟上,手臂一震。使長戟的是個年輕人,膂力了得,將長戟揮得帶風。

  但伯崇的劍術亦不輸人,幾個回合,不相上下。旁邊的士卒見狀,連忙來幫伯崇,突然,一支箭飛來,正正扎入他的後背。

  伯崇只覺劇痛,未幾,又是一箭,箭頭直直貫穿了前胸。

  “鐺”一聲,伯崇手中的劍落地,他盯著胸口的箭頭,只覺氣力陡然消失,未幾,跪坐下來。

  周圍的拼殺還在繼續,他抬頭,前方,一個士卒倒下,楚人朝他湧來。

  一切都完了麼……

  伯崇吞了吞口水,似乎再也下不去。

  他聽到一聲大喝,十分熟悉,分辨了一下,他想起來,那是芒。

  “……兄長!”他聽到芒在叫他,就像小時候,父親帶他們去河裡捕魚,芒好不容易抓住一條,向他揮手時滿臉高興的樣子。

  伯崇想說,傻瓜,你再揮手,那魚就跑了……

  但是他說不出來,使勁地睜眼,周圍的拼殺聲繼續入耳,他看到芒擋在他身前,不讓楚人靠近一步。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這個弟弟,他一直認為長不大的弟弟,身形已經如此高大,高大到能夠保護他。

  伯崇的唇邊露出苦澀的笑,自己認識到這一點,似乎太遲了……

  子由揮著長戟,眼見著要殺了伯崇,不料竟跳出一人來,將他擋住。子由與他交戰幾個回合,竟不得近前一步,心中驚異,舒人中竟有如此強悍之人!

  此時,一名she士趕到,正要she箭,子由瞥見那人額上的黥痕,突然大喝,“莫動!”

  67、

  阡陌問楚王,為何要三日之後到雲夢。楚王一臉神秘,轉開臉說沒什麼。

  水泊連綿的東南之地,阡陌已經走過幾回,站在船舷邊上張望,當初驚詫的那些風景,如今也已經覺得稀鬆平常。

  但阡陌還是喜歡無事就到船舷邊上去,有時,還向楚王借來地圖,每到一地,就比對著看,猜測這是記憶中的哪個地方。

  楚王一直對她這個愛好不太理解,有幾回特地跟著出來,但是站了一會,就覺得無聊。

  “有甚好看,不過是些山水。”他疑惑地說。

  阡陌一邊看著地圖一邊說:“這可不止是山水,我想把何處是何處認下來,日後不至於識不得路。”

  楚王不置可否,看著她低頭認真閱讀的樣子,卻覺得心一動。

  這個女子,他起初覺得自己喜歡的是她的殊異之處。比如,她是頭一個告訴他想自食其力的女子,她會做許多別人不會做的事,也會想別人不會想的事。世間的美人有很多,異人也有很多,她不過是一個人身上得了兩種好處。

  但是後來,楚王覺得這些不過是個引子。不知不覺,她已經讓他難以割捨。他多年來,特別是當上楚王之後,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舞儺人,戴著面具,唱各種歌,跳各種舞,區別只在於跳給誰看。

  他知道什麼時候該面露怒容,什麼時候該微笑,有時,他即使想立刻跳起來殺人,臉上也會一派平和,言笑晏晏。

  但是在阡陌的面前,他做不到。

  他會因為她,像個小童一樣控制不住脾氣,或怒或喜,皆是心中所想。

  他喜歡聽她喚那個連穆夫人都多年不曾用的名字,侶。

  他從前疑惑不解,覺得自己早有了後宮,何等動人女子不曾見過,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患得患失。他曾就著此事,向情人多得數不清的子貝詢問。

  子貝想了想,問他,知不知道為何老舊的屋宅,失火特別難救;而老樹逢春,開花則特別香?

  楚王愕然。

  子貝意味深長地說:“大王,臣以為迷情失心,人總須經歷這麼一回,早晚罷了。”

  楚王曾嗤之以鼻,但是後來,越來越覺得有道理。林阡陌,或許就是那手裡拿著火把的人,點在了他這老屋頭上,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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