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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轉過頭來,被關押許久,他的頭髮有些亂,身上也有些邋遢,眼睛卻依舊精神。

  士卒將碗碰到他面前,芒看去,仍是粥,但比昨日吃的更稀,幾乎全是水,看不到多少米。

  芒並無詫異之色,接過來,喝一口,“山上仍然缺糧麼?”

  “缺。”士卒說著,有些猶豫,小聲道,“公子,大家都說出不去了。山下都是楚人,山上莫說糧食,連野物都要被吃盡了,我等不是戰死,就是餓死。”

  看著他憂心忡忡的樣子,芒想安慰兩句,卻說不出口。

  他說得沒有錯,如今情勢已經十分明了。

  他們從棠地出發,往舒鳩國,一路攻城略地,起初十分順利。但是到了常邑之後,一切就變了。舒鳩國的人們,聽說了常邑被屠的事,人心惶惶。聞得伯崇來到,沒有人再像前面遇到的那樣自覺獻邑,歡喜迎接,甚至還有人跟著楚人一起反抗。伯崇十分惱怒,曾將一個被俘的舒鳩人提來,問他為何與楚人為伍。那人回答說,他還有妻子父母,楚人告訴他,若不想重蹈常邑之禍,唯有死守。

  伯崇這才知道,他屠滅常邑的事,已經傳得四處皆知。他十分憤怒,恨楚人散布謠言,又恨這些國人竟然不肯相信他。可再氣也沒有用,他們的攻勢四處受阻,每下一地,就算人口不足千人,也變得十分困難。而攻入之後,大多人去屋空,再不復夾道歡迎的場面。

  叛軍本是四方糅雜而成,受挫之後,鬥志不復高昂。各路人馬開始盤算如何保全自己手上的人,對伯崇的命令也不再唯唯諾諾,遇到艱難些的事,便是推三阻四。

  這些,芒都是在囹圄中聽說的。自從他放跑了阡陌之後,伯崇大怒,即刻奪了他的兵符,派人將他押回了棠地。芒曾經與伯崇爭執,但是沒有用,還招來了一頓笞打。

  就在他被押到棠地之後不久,他聽說,楚師來了。

  他們悄無聲息,在一天夜裡,突襲了叛軍。據說叛軍損失慘重,倉皇地後撤,先前攻占的數邑,連腳跟還沒有站穩,就被楚人奪了回去。

  叛軍人心渙散,出征時的數萬人,或死或逃,在退回棠地之後,只剩不到一萬。一個月前,眾人雄心勃勃,議事誓師的那座離宮,如今連著整座山一起,被楚人包圍,成了他們最後的苟延殘喘之地。

  芒把粥喝完,將空碗交給士卒。

  “公子若覺得不飽,小人再去要些來。”士卒道。

  芒搖搖頭:“我每日無事可做,吃這許多做甚,還是留給別人吧。”

  士卒神色黯然,應一聲諾,退出去。

  門才關上,沒多久,卻又被推開,卻見是甲昆。

  他神色凝重,低低道,“芒,我們走吧!”

  “楚人攻進來了麼?”芒問。

  “不曾!”甲昆煩躁地說,“我看他們是要將我等困死!芒,長公子如今已是神智不清,每日喊著突圍,可楚人那麼多,無人聽他號令。我等舒鳩之士,如今只剩二百餘人,仍抱著追隨二位公子之心。可如今長公子已是不成事,只能指望於你……”說著,甲昆眼圈通紅,哽了一下,說不下去。

  芒沉默片刻,問,“如今山上還有多少人?”

  “七八千,突圍了兩次,被殺了回來。”甲昆道,“芒,我等皆楚人俎上之肉。我死不足惜,只是不想這些舒鳩弟兄屈死。”

  芒凝眉沉思,沒有回答,片刻,忽而問,“楚人遠道而來,為何圍而不攻?可知楚王何在?”

  *****

  楚王的船靠岸的時候,司馬鬬椒早已等候在江邊。

  他正待上前,忽而看到楚王身後的女子,面色沉下。

  先前他們攻棠地的時候,眼看就要一舉而成,楚王卻忽而急急離開,並下令將敵人圍住,沒有他的命令,不許擅動。

  鬬椒不解其意,卻只得遵命。那些叛軍不過鳥獸般渙散之輩,圍起來並不困難。可是接下來這許多天裡,鬬椒只能按兵不動,於他實在是個折磨。如今見楚王帶回了那個女子,鬬椒忽而明白他當初為何急急離開,心中登時氣惱。

  “竟為一女子而棄大軍不顧!昏聵!”鬬椒恨恨地對族弟鬬商道。

  說罷,上前去,向楚王行禮,“拜見大王。”

  楚王頷首答禮,沒有廢話,望望遠處的山嶺,問,“叛軍如何?”

  “叛軍已為我師所困,在山中不得出入。”鬬椒道。

  楚王頷首,又問了些叛軍人數和近來楚師狀態的事,鬬椒一一答來,皆是明確。

  “叛軍已圍困多日,臣以為,可一舉而擊。”鬬椒道。

  阡陌聽著這話,心中一沉。看向楚王,只見他望著前方,目光深遠。

  “今夜便突襲。”他意味深長,“他們想必亦是急了。”

  鬬椒一喜,領命下去。

  阡陌聽著他們的話,心一直亂撞不定。

  楚王將她帶到帳中,坐下用膳的時候,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道,“方才那邊有人來報,舒芒一直被關在囹圄中,進攻之時,我讓人莫傷他便是。”

  阡陌目光一亮:“果真?”

  “果真。”楚王將一塊肉切好,放到她面前,“不過你莫心存太多希望,亂軍之中,誰也難保萬全。若他拒不投降,我也不會讓士卒送死。”

  阡陌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想了想,覺得楚王這話也是實在。這是戰爭,人在你死我活的狀態之下,會做出各種不可預料的事。沒有人是救世主,讓楚王在芒和自己的士卒之間做選擇,他選擇士卒亦是理所當然。

  “我能去看看麼?”阡陌仍心存僥倖,猶豫了片刻,問道。

  “能。”楚王再將一片肉遞過去,不緊不慢,“待戰事完了之後。”

  *****

  夜□□下,明月在雲中穿行,時明時暗。

  將近子時,鬬椒突然發難,鼓聲大作,楚人開始攻擊叛軍。

  這些日子,叛軍被圍得又餓又恐懼,可出乎意料,卻沒有被一舉拿下。楚王聞知盤踞占據高要之處,用滾石落木砸傷了許多楚人士卒,皺皺眉,鳴金收兵。

  “叛軍占據山頭過久,已囤積了大批木石!”鬬椒氣急敗壞,“若當初大王讓臣即刻攻下,必無次患!”

  眾人都聽出了鬬椒這言語中的抱怨之氣,面面相覷。楚王卻未惱怒,注視著夜色下的群山,親自前往巡視,與眾人商討攻占之法。

  有人建議繼續圍困,將裡面的人困死。但楚人不遠萬里奔襲而來,亦有數萬人吃住消耗,此法並不值當。

  也有人建議另擇別處攻入,可據潛入的細作所報,此山險峻,難以攀爬,而易於進攻的路線,都被叛軍牢牢據守。

  幾個路子,皆有利弊,一時竟是定不下來。

  阡陌見楚王許久未回來,自己也睡不著,便到營中去看。這裡也很是忙碌,許多受傷的士卒被人從前方抬下來,呻吟不止。阡陌問詢之下,才知道他們都是被舒人的土石擊傷,抬下來的。

  “傷藥快用盡了。”隨軍的醫師認得阡陌,嘆氣道,“我等已經在此地逗留太久,若不能快些回去,糧糙也要短缺。”

  阡陌聞言,思索不已。她回到帳中的時候,沒多久,楚王也回來了,眉頭鎖著。

  阡陌問他山上的戰事,聽他說起困境,沉思了好一會,道,“侶,我記得你狩獵之時,並非直入林中強取,而是令士卒焚燒擊鼓,令野獸驚恐而出;在外則圍住三面,留出一面,野獸奔出時,方才行獵。如今此事,亦是圍而圖獲,豈非道理相似。”

  楚王聽得這話,目光一亮。

  “圍獵!”他站起來,在帳中走了走,似乎在快速地思考,神色興奮。未幾,轉向她,大笑起來,忽而用力將她高高抱起。

  “妙!正是圍獵!”他驚喜不已,“你怎會想到這般計策!”

  三國演義。阡陌心裡默默道。

  這個時代,雖然時常有戰爭,但兵法的運用還十分初級。兩軍對壘,大多是簡單的攻防,靠著人數和兵器取勝;偶爾會有巧戰,也有圍此救彼之類的戰術,但孫武、孫臏那樣能夠將兵法總結髮展成一門學問的人物,還沒有出現。阡陌出生於知識爆炸的時代,像她這樣的現代人很容易就能夠想到的一些的兵家道理,在如今,卻仍然是稀罕物。

  “可行麼?”阡陌亦笑,讓他把自己放下來。

  “怎不可行。”楚王用力吻了一下她的臉,即刻令人取佩劍來,就要出去。

  “侶。”阡陌拉住他,卻有些神色不定,“他們若是肯降,還是莫殺戮為好。”

  “我自有道理。”楚王知道她在想什麼,握握她的手,轉身離去。

  *****

  芒聽聞楚人攻擊,大驚,即刻去見伯崇。他是公子,如今境況,囹圄的士卒也不阻攔,放他去了。

  一路上,到處都是神色興奮的人,芒問了才知曉,楚人被他們用木石擊敗,退回去了。

  此事對於消沉依舊的叛軍眾人來說,實在振奮人心。伯崇一面令眾人再囤積木石,一面令組織精銳之士,伺機開道突圍。

  見到芒來,伯崇亦不追究前面的事,將一把劍給他,“決戰在即,寧死勿退!”

  芒接過那劍,亦是心cháo激盪。

  他原先手下的士卒,已經被歸於伯崇和舒望麾下。伯崇問他要統領何人,芒看了看不遠處虎視眈眈的舒望,道,“弟只求帶領舒鳩之士。”

  伯崇聞言,答應下來。

  可當甲昆領著芒去點兵的時候,芒看到那些人大多有傷,可拼殺的並無多少,詫異不已。

  “所以我去見你,看你有無他法。”甲昆低低道,“他們動彈不得,一旦再戰,他們必死。”

  芒默然,沒有多說,拍拍他的肩頭。

  他一一查看士卒們的傷情,見這些最初追隨兄弟二人而來的人,如今或是不在,或是負傷,再想到那屠邑之事,揪心不已。

  “小人世受國君恩祿,”一人的頭上裹著布條,奄奄一息,卻語氣激動,“如今可為長公子與公子而死,心中無憾。”

  芒的嘴巴動了動,忽而湧出愧疚之意。

  他和伯崇,自從立志復國,他們就一直跟著,無怨無悔。伯崇四處征伐,他們亦是作戰最勇敢的人,但是,芒如今忽而發現,無論自己還是伯崇,似乎很少關心過他們,總在理所當然地受用著他們的出生入死。

  如果,他們並不那麼值得別人追隨……如果,這些人發現,他和伯崇,沒有了公子的高冠,其實不過是碌庸凡人,而並不像這些人所以為的那樣高尚……

  芒注視著他,少頃,握握他的手,“莫輕易說死,也莫喪氣。”

  那人艱難地笑了笑,芒也笑笑,待得起身走開,臉上卻被黯然的夜色重新籠罩。

  “芒……”一個怯怯的聲音傳來,芒回頭,卻見是茵。

  她是阡陌在常邑救下的小女孩,一直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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