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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無奈，只得繼續安慰，眼睛卻看向阡陌。
只見她也望著他，兩眼紅紅，臉上卻帶著笑。
心一動，楚王將寺人渠扶起，未幾，走到阡陌身前。
“你……無事麼？”楚王道。
阡陌忙舉袖擦了擦眼睛，點點頭，“我無事。”
心中亦是欣喜。方才看到楚王的時候，她只覺楚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光輝正面。她原本想著能逃一步算一步，沒想會遇到楚王帶著大隊人馬來救，劫後餘生的心情，豈止幸運二字能概括？
楚王看著她，那張臉和那身衣服都髒兮兮的，頭髮也有些亂，卻並不醜陋。那雙眼睛裡殘餘著淚水，帶著笑意，更是明媚。
他想多說些什麼，張張口，卻只道，“無事便好。”
“大王，此番多虧了工妾陌機智，我二人才得以保命！”寺人渠走過來，誇獎道。
“哦？”楚王難得的有耐心，微微揚眉，“如何機智？”
阡陌聽得這話卻窘然，唯恐他說什麼寵妃，連忙道，“此番功不在我，多虧了莢！”說罷，把莢從身後拉出來，笑盈盈地說，“是莢冒死跟來，我等才得以逃脫。”
寺人渠覺得也對，又誇獎起莢來，惹得他滿臉通紅。
他們嘰嘰喳喳地說著，阡陌抬眼，忽然發現楚王一直看著自己。
四目相對，楚王卻沒有移開目光的意思，仍注視著她。
阡陌愣了愣，未幾，不由地走上前去。
楚王見她靠近，心底一盪，正待也上前一步。這時，卻見她伸出手來，覆在自己的額頭上。
“……”楚王怔住。
“這麼燙！”阡陌皺起眉頭，忙道，“寺人渠！大王又發熱了！”
楚王又病倒了。
與上次不同，這次不是瘴疫，而是實實在在的傷風。他從句澨出發的時候，已經有了感冒的苗頭。一場征伐，得了這邊的消息，又匆匆從方城趕來，一路不曾歇息。等到事情都落定，他也終於倒下了。
楚人們卻不著急，因為有阡陌在。這個工妾陌連瘴疫都能治，在他們眼裡，無疑跟神醫畫著等號。
阡陌無奈，幸好傷風感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寺人渠也知道些治療的方子。她將藥名一一記下，正待與莢去採藥，袖子卻被扯住。
“工妾陌……”楚王在榻上燒得迷迷糊糊，嘴裡卻不忘下命令，“寡人要飲水……”
眾人訝然，寺人渠看看阡陌，頗有意味地笑了笑，自己帶著莢走了出去。
阡陌看看楚王那攥得緊緊的手，只好留下。
她端來水，在楚王榻旁坐下。水是溫的，阡陌拿著木勺，餵到他嘴裡。楚王很配合，微張著嘴吞下，阡陌再喂，卻忽然被他抓住手。
“碗……”楚王睜開眼，微微支起頭。
阡陌忙將碗湊前，看他“咕咕”地喝了下去。
待得喝完，楚王躺回去，長長吁了口氣。
“工妾陌……”他喃喃道，“你留在此處……”
這話跟他得瘧疾的時候沒什麼兩樣，阡陌已經習慣，將他額頭上的濕巾取下，換一塊涼的，答道，“嗯，知道了。”
楚王聽著這話，眉間舒展開來。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閉著眼睛，沉沉睡去。
寺人渠的藥很有效，熬好之後，楚王喝了一碗，未多時，出了一身大汗。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他睜開眼，只覺神清氣慡。
心裡忽而想起什麼，楚王忙轉頭望去，如願以償的，看到榻旁那個沉睡的女子。
他們這個樣子待在一起，並不是第一次。楚王卻覺得，要是能夠再多幾次就好了。
他靜靜地注視著她，從額頭，到眉眼，再到紅潤的嘴唇……他曾經問自己，為何如此拼命，聽到那消息之後，誰也不放心，非要自己趕回來。
直到發現她不見的那一瞬……
楚王無聲地深吸一口氣，忽而覺得自己這樣子有些可笑，就像……嗯，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他收回目光，未幾，卻又忍不住再瞥過去。
過了會，他乾脆側過身，面向著她。
阡陌還在沉睡，一絲亂發粘在了臉上，有些礙眼，讓楚王看著心痒痒，想幫她撩開。可是他伸手時，卻袖子將榻旁的一隻木幾帶倒，“咣當”一聲。
楚王僵住，看到阡陌睜眼，連忙躺回來。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他們已經四目相對。
“大王醒了……覺得如何？”阡陌的聲音裡帶著半睡半醒的軟糯，說著，伸手來摸他的額頭。
那手心柔軟，楚王一動不動，心安理得，唇角彎起微微的弧度。
*****
楚國滅庸，廬戢梨在方城處理後續之事，鬬椒、子貝率師歸郢。而楚王在句澨休整了兩日之後，工尹蒍賈從羅地率船隊而來，接楚王歸郢。
因為先前庸人的襲擾，車馬短缺，阡陌只得又坐到了莢的那輛牛車上。
這其實比先前的那種安車有意思多了，阡陌戴著士卒們給她編的糙笠，一路說著話，聽士卒們吆喝唱歌。莢拿出那隻滑翔機，求阡陌再給他做一次。
楚王一個人乘在王車上，百無聊賴。忽然聽到後面嘻嘻哈哈的歡笑聲，轉頭望去，卻見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物什在天上飛來飛去打著轉，那個叫做莢的少年高興得追在後面跑，牛車上，阡陌笑得燦爛。
她笑起來其實很好看，閃著光似得。
但她從沒在楚王面前這樣笑過。
楚王轉回頭去，心裡有點悶。
江邊，楚人的大船一字排開，頗有氣勢。蒍賈早已等候，見楚王來，上前行禮，“拜見大王。”
楚王扶軾答禮，望望江上，只見江面開闊，水浪千層，大舟浮於其上，如竦峙的山島，巋然穩穩。
心中亦不禁豪情萬丈，意氣風發，楚王傳令讓士卒登船，自己也下了馬車，健步上前。
忽然，他聽到有人在喊，“陌！陌！”
轉頭望去，卻見一艘船上，好些人站在船頭，朝這邊揮著衣袂。
回頭，卻見阡陌也一臉欣喜，朝他們招手。
楚王訝然。
“那是何人？”他問。
“那些都是上回大王俘獲的舒人。”小臣符忙道，“大王忘了？大王先前令小臣將他們帶來，伐庸之後，與工妾陌一道送回舒。”
第23章
楚王訝然,笑意微微僵住。
“……大王先前與我約定，我治好了瘴疫，便將我與那十六人送回舒。如今,我已治好瘴疫,還請大王踐諾……”
她前不久來請辭的話語猶在耳旁。
再看向那邊，阡陌跟那些人在一起，十分高興的樣子。
小臣符觀察著楚王的神色,感覺不妙，忙瞅向寺人渠。
寺人渠訕訕,撓了撓頭。
楚王的心思,這兩日他也摸著了一些,也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懊惱不已。
說來奇怪,在銅山的時候，他們都以為楚王會將這工妾陌納了，但他沒有；而現在，他們都以為楚王是拿工妾陌當工妾使喚，但他卻似乎真的動了心。寺人渠瞅瞅那邊船上，平心而論，這工妾陌生得的確不錯，一身粗衣，不打扮，也能看出是個美人，放到宮裡去，說不定會把鄭姬、越姬都比下去。可觀察兩日，他又覺得，楚王對這個工妾陌，跟別的女子不太一樣，具體哪裡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
小臣符見楚王不說話，硬著頭皮，輕咳一聲，“大王……”
“登船。”楚王收回目光淡淡道，轉身而去。
*****
阡陌沒有想到那些舒人也在船上，看到他們的時候，簡直喜出望外。
她跑上船去，只見他們都好好的，沒有傷病，也沒有像從前那樣被綁著繩索，見到阡陌，圍過來嘰里呱啦說話。
阡陌聽不大懂，心裡卻是實打實的高興。楚王將他們帶來這裡，那就是真的打算踐諾，把他們送回舒去了！
她臉上漾滿笑意，忍不住朝楚王那邊望去，卻見岸上，他剛才立著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人。
“工妾陌！”一名寺人走到船下，向她道，“大王召你過去！”
阡陌答應下來，下了船，跟著那名寺人到楚王的船上去。
楚王此番表現得如此有誠意，讓她感到心情很好。路上，她盤算著說一些真心實意地感激的話，可是想到楚王那高高在上的樣子，又覺得他大概看不上這種現代人的小溫馨請調，在他面前，伏拜謝恩才是正道。
心裡轉著念頭，她登上了楚王的船。萬事俱備，舟尹指揮士卒們將大船撐離水岸，喊著號子，兩排長槳伸出，將碧波劃開。
楚王坐在船廬里，正看著簡冊，似乎聚精會神，阡陌進來，他頭也不抬。
阡陌也不出聲打擾，走過去，站在一旁。
可站了好一會，楚王也根本沒有理會她的意思。
阡陌有些詫異，要是在先前，他明明早已經使喚自己幹這個干那個了，根本不會讓她傻站，現在這是怎麼了……她瞅向侍立在另一旁的寺人渠，他一臉“莫問我”的神色，轉過臉去。
阡陌不明所以，見這裡不需要她做什麼，便無聲的退出去。
剛到門口，卻聽楚王緩緩道，“去何處？”
阡陌訝然，回頭。
楚王將手上的簡冊放到案上，看看她，又拿起另一卷。
“取水來，寡人渴了。”他說。
阡陌覺得莫名其妙，再看向寺人渠，他卻眼神閃爍，看著別處。心中狐疑，阡陌只得應一聲，去給他盛了水。
“大王，”這時，寺人渠忽然開口，恭敬地說，“時已正午，大王一直未用膳，可要呈膳？”
楚王應了一聲。
“諾。”寺人渠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阡陌，走出去。
阡陌狐疑地看著他的背影。這個人最近特別的陰陽怪氣，是怎麼了？
船廬中只剩下她和楚王二人，阡陌把水端過來，放到案上。那水杯盛得有些滿，還未放穩，船忽而晃了一下，水灑出來，打濕了楚王的衣袖。
阡陌忙道歉，去取巾帕來，為他擦拭。
楚王沒有答話也沒有動，坐在席上，看著阡陌手忙腳亂地將案上和他衣服上的水跡擦乾，天光從窗戶透入，將她白皙的面容映得柔和，雙頰透著淡淡的紅。
那帶鉤下也灑了一點水漬，阡陌正要去擦拭，手忽然被握住。
她一愣，抬頭，卻見楚王似笑非笑，“寡人自己來。”說罷，將她手中的巾帕拿過去，自己擦乾淨。
阡陌訕訕，只得由他。
寺人渠還沒有回來，船廬中很安靜。阡陌打量楚王的神色，似乎也並沒有不高興的意思，膽子大起來。她瞅著如今正是時機，便退後些，規規矩矩地向他伏地一拜，“多謝大王。”
楚王有些詫異，看著她。
“我方才見到了那些舒人。”阡陌輕聲道，“多謝大王將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