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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是318高地。紅豆就曉得這裡是318高地。戰爭使一切都變得簡單成了阿拉伯數,像未被演奏的樂譜一樣枯燥。紅豆用了兩個黑夜才隨安徽籍的二排長來到坑道。在地圖上他看到過他的陣地,像一個大指紋。現在紅豆就在這隻指紋底下,螞蟻一樣一動不動。

  爬進坑道紅豆聞到一股極濃的尿臊。紅豆問二排長,這裡有人住過了?二排長說,有。他們哪裡去了?紅豆問。二排長說,下去了,要麼死了。紅豆注意到二排長沒有說 犧牲 或 光榮 了,而是說 死了 。覺得 死 咔嚓一聲又向自己跨了一步。死這個東西在戰場上特別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紅豆緊張地問,我們也會死嗎?二排長看了紅豆一眼,好半天才說,軍人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偶爾有槍聲在遠處響起,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我們的。人類有多種語言,槍聲卻只有一種。

  夜裡一批客人走進了紅豆他們的石洞。不是敵人。是蛇。

  最先發現這種爬行動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戰士。大早他從地上起身時習慣地摁了摁上衣口袋。他的袋裡多了一樣東西,手感柔和而又綿軟。拍了一下,就動了。他把手伸進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拖著拖著他的眼睛就綠了,這位寫過血書的戰士摔著手就喊,蛇,蛇。大家全驚醒了。醒了之後大家四處尋找,看自己的身邊有沒有。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夢一樣,蛇一條又一條地找出來了。不知什麼時候它們一點聲響都沒有地彎彎曲曲地爬進了石洞了;它們臥在石頭的邊緣或腹部,你一動石頭它衝著你吐信子。它們自信而又沉著,安靜地望著這批驚恐不安的年輕人。過了一刻就有人從鞋裡倒出蛇來了,然後就是水壺、帽子和子彈箱。那些蛇一尺來長,躺在所有的地方等待你的觸覺。

  最後那位南京籍的戰士說,看看洞門後頭。二班長打了手電往黑暗的門後照去,順著柱形電光大夥看見數十上百條花蛇正擠成一個大肉糰子,勾打連環首尾相接地擠動,它們光滑柔和的棍形身體遊動時顯得張力飽滿,它們曲折地扭壓,緩慢固執,傷心悲痛,發出輕輕的吱吱聲。一些蛇向別處爬去,另一些則又從別處爬來。它們攪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見無數小舌頭在這個大肉團的表層上來下去,進去出來。

  二排長關了手電,每個人都感到身體上皮膚的面積收緊了。他們手拉手、身體緊貼身體,弓著腰一動不動。他們不說話,儘量控制呼吸的聲音。小南京叫了一聲就要拉開槍栓,被二排長繳了,吃了一個嘴巴。

  二排長,你斃了我,我不怕死,你斃了我!

  住嘴。你這狗娘養的。

  小南京的眼睛就怔在那裡,目光里全是蛇的爬行曲線。

  那些蛇終於走了,像它們無聲無息的來,一條不剩。戰士們在蛇的光臨之後養成了一個習慣,坐下時先用槍托敲一敲,響了,才坐下去。

  一切平靜如常。

  那是紅豆當班的夜。紅豆恰恰是在他值班的那個夜裡睡著了的。上山以來紅豆第一次睡了一個涼涼慡慡的覺。他輕鬆幸福地睡著了。他夢見了家鄉,在家鄉的護城河游泳。天快亮時紅豆醒來了。他感到一個戰士的大腿壓在他的身上。他推了推,沒推動。但紅豆的手很快感到那條大腿特別地涼,手感也特別地粗糙,正緩緩慢慢地呈 之 字形向內蠕動。紅豆睜開眼,睜開眼後紅豆就大叫了一聲,二排長!紅豆自己都聽得出這一聲 二排長 不像自己發出來的。一條五米多長的巨蟒正懶懶散散地爬過他的身軀。紅豆的身體僵在那兒,紅豆聽見了一陣極猛烈的槍聲。槍聲在坑道里有一種驚天動地的效果。紅豆的兩隻手絕望地往石頭裡摳,那條巨蟒的禿尾在紅豆的身上裹緊了,極有韌性地收縮。一位戰士用長刀砍下去,刀卻給彈了回來,這時候走上來幾個人一起推,巨蟒的尾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扭動。紅豆猛撲到了二排長的懷裡。我怕。紅豆張大了嘴巴哭著喊道,二排長我怕。坑道里又是一陣槍聲,五米多長的巨蟒給打爛了,許多肉片飛離了身體,黏在石頭上抽動。

  戰士們又擠成了一團。他們分開時滿臉是羞愧。他們望著二排長,這個坑道里的最高指揮官。我也怕,二排長終於說,我能夠面對死亡,卻不能忍住恐怖,我怕,我也怕……

  這麼說著光線慢慢明亮了。大家向洞口望去,兩團黑糊糊的東西圓墊子一樣墊在洞口,二排長爬過去,圓墊子活動了,伸出了兩隻巨大的腦袋。對著二排長叉出一寸多長的蛇信子。二排長跳過來,大聲說,打打打,機槍給我狠狠地打。

  紅豆躺在坑道里反覆回憶起父親。這個頑固的念頭像父親一樣剛愎。整個童年與少年,有關戰爭的內涵是父親帶了酒意的自豪與懷念。戰爭是父親的初戀。戰爭在父親的眼裡嫵媚動人。他們的生命是怎樣演繹戰爭的,在紅豆看來是個謎。紅豆是從聲光組合里了解戰爭的,他在電影裡對號入座地尋找過父親。找來找去父親始終在家裡講述 在朝鮮 。父親喜歡打仗,電影上父親那一輩永遠拿生命不當事,在死亡與恐懼面前神采飛揚興高采烈。他們沒有眼淚,沒有膽怯,沒有感傷,也沒有後退。只要能勝利,能凱旋,能完成那一份光榮與夢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貪生則活得和豬一樣髒。人……是個什麼,人怎麼這一刻是這樣,那一刻又是那樣。

  我不是人, 紅豆輕聲對自己說, 要麼他就不是。 紅豆很突兀地高聲說。 我不是人,要麼他就不是。 二排長回過頭,問: 你在說誰呢? 紅豆安穩下來,一連一個星期再也沒開口。 紅豆好久不來了。弦清幾次問我,紅豆近來怎麼樣了,我說挺好。說這樣的話我並沒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騎車出去辦事,曾拐到嬌嬌時裝店,兩個小丫頭在裡頭張羅。我說,老闆呢?小丫頭說不在。那麼紅豆呢?小丫頭還是說不在。我說他們哪裡去了,兩個丫頭相望了一回,說,我們哪裡知道。小女孩們的相對一望有時具有極隱晦的性質。

  紅豆的青春年華昏睡了多年之後在一個午後啟碇萌動。他的生命以飛翔的姿態翩然閃爍。這個午後有極柔和的橘黃色陽光,陽光從曹美琴所喜愛的辱色百葉窗中間斜插進來,在床頭上方疊映出窗的平面構成。經過漫長的試探、啟蒙、心照不宣之後,曹美琴終於和紅豆平躺在她的席夢思上了。紅豆不停地打量百葉窗,說,擰緊吧,這麼多的陽光。曹美琴拍了拍紅豆的腮,說,呆子,外面太亮,看不見房間裡的。紅豆不做聲了,回過頭來盯著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里去了。兩人的對視使呼吸變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邏輯性。紅豆手忙腳亂起來,腦子裡一片空白。不行,紅豆說,不行,我要化了。

  紅豆的身體開始了一場慘痛的戰爭,最痛苦最殘酷的幸福與愉悅刺進了他的每一個角落與指尖。

  這是怎麼了,紅豆說,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像觸了電了。

  曹美琴沒有動。這個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們總是渴望跳過最艱難的開墾與跋,以期直接到達勝利與輝煌。曹美琴吮著紅豆的食指尖說,還是第一次吧。

  我從沒有做過這種事,紅豆幸福地低著頭說,我第一次做這種事。

  你怕不怕?

  怕。我怕。

  你怕什麼呆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麼。我是喜歡你才讓你這樣的。

  紅豆感動得要哭了。紅豆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了。紅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傾注給了她……

  紅豆……曹美琴閉著眼睛,頭部在蓬勃的長髮中間來迴轉動,紅豆你瘋了……紅豆你真的瘋了……紅豆的胃就是在這樣飄香的日子裡發病的。他坐在牆角里捂著胃部用生動的目光望著我。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無人知曉,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愛著曹美琴,這個相當關鍵。大部分男人在二十歲之後都能學會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紅豆這一點相當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靈魂的閉路電視,一和你對視就向你做現場直播,他轉播時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這個世界弄得紅裝素裹了。

  活著多好,紅豆這樣說。紅豆說話時歪著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 人是什麼?人就是身體。身體多好。

  我和紅豆安靜地坐著。聽他偶爾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天氣開始變涼了,外面的風和外面的樹都流露出了蒼老的氣息。我給了紅豆一支煙,紅豆說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購買的紅塔山。這樣的香菸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經得罪了管票子的顧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進會計室大門時顧太太正在數錢,她的胖手每捻動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顧太太看見我後便向前起來,放下了手裡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進了隔壁。

  你有個同學去打仗了?

  打過了,他在家裡。

  做了漢jian了吧?

  別瞎說,現在哪裡有漢jian。

  是這樣,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麼會呢。

  嘖,你呀你,還瞞我。我老頭子在民政局,親口對我說,他給抓了。

  這是哪兒對哪兒。

  什麼哪兒對哪兒。抓了還不就是叛徒,還不就是漢jian。

  誰他媽的這麼說。誰他媽的說胡話。

  這還用誰說。這個道理誰不懂。中國人都懂。

  我操。

  咋這麼說話呢,你操誰?

  ……

  嫂子什麼時候生? 紅豆靜了一刻突然這樣問, 嫂子怎麼懷得這麼快? 當然懷得快, 我說, 要不怎麼是嫂子呢,嫂子總得有嫂子樣子吧。 嫂子生了孩子讓我來起名字,是丫頭呢,就用個紅字,是小子呢,就用個豆字。 算了吧,紅豆, 我說, 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個 紅 豆 還是分給你孩子吧。 我給你說真的。 紅豆的眼神突然充滿抑鬱,蒙上了一層淡藍色的霧。 我怎麼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 怎麼會這樣呢。 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覺得這笑聲太假, 你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我怎麼能要孩子呢,我這種人怎麼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應就算了。 紅豆這樣嘟囔。 你會有的,你結了婚想沒有都要煩死人。你一不小心就會有的。 紅豆的嘴角淺淺地拉了兩下,說,不說這個了。我們不說這個。我的胃疼得太厲害了。 紅豆的父親從紅豆生還的那天起開始風蝕。越來越深刻的變化顯現於他的發愣之中。他時常站立於碎瓦片之間,如古代的聖賢先哲巡視破碎裂痕中間的考古意義。孤獨感如他皮膚上的褶皺一樣越來越深了。他曾經奢望他的後代能在他千古之後重新燭照他的雄壯當年。他真的這麼想過。槍聲和炮聲是不該淡忘的。首先忘記的恰恰是他的兒子。好幾次,他甚至想追問老婆,紅豆這個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 他的 。但他終於從紅豆清晰起來的面側輪廓否定了自己的虛證。紅豆顴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輕乍起之後輕柔地波動了起來。紅豆父親的叱吒身軀緩慢地走向委頓,他肩部的傾斜坡度變得陡峭。一場戰爭塑就了他。另一場戰爭卻又消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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