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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豆,那天你對我說,回來時我站在遺像前,怎麼看也不像我自己。我對你笑笑。我說當然不像,那時候你如花似玉呢。沉默了好久你終於說,我真希望這一切全是真的,一個我死掉了,另一個我又回來了。我笑笑拍了拍你的肩膀,就是沒有注意你說話的神情。我掐滅了菸頭,為我的粗疏而哀嘆。人類總是與生活中最重要、最本質的東西失之交臂,那些東西又總是展示得那麼平淡。

  遺像是我去照像館放大的。走向照相館時我的內心一片寒冷。馬路西側和房屋的檐口堆滿積雪,馬桶們和老太太們蹲在太陽底下懷舊。我和你的父親翻遍了你的遺物,沒能找到任何身著戎裝的相片。我一直納悶,你怎麼就是沒有一張英姿颯慡的軍人肖像呢。軍服與手握鋼槍無疑能展示出死亡者的悲壯,但我們就是找不到。最後你的父親失望地翻到了那張穿夾克衫的黑白相片。你的臉上掛滿稚氣,對著四十五度的左上方害羞而又英俊地憧憬未來。你媽端詳了你好大一會兒,說,天太冷,這件夾克太薄了。在照像館的櫃檯前,我後來接過了帶有上光機熱溫的遺像。你的憧憬被無比肅殺嚴厲的黑框關緊了。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手上的相片也一點一點變得冰涼,你的生命被無情的黑框摳走了。你的生命成了一張黑白相間的二維平面。

  你媽時常對著遺像愣神,她老是說,這麼活生生的,怎麼能做遺像,他還活著呢。

  而你終於看見了你的遺像。我不知道你拿起那張帶有黑框的自己時內心是怎樣一種涌動。只是在很久之後你對我說,那張相片不像你。後來那張相片在你父親醉酒之後破碎了,你的父親撕扯著你,帶著極濃的酒氣吼叫,你不是烈士。你活著幹什麼!他舉著惟一的拳頭說,你不是我的種,我沒你這個兒!

  紅豆的房子裡又響起了二胡聲。那條深長的灰褐色長巷從頭到尾飄動起顫悠悠的琴聲。看不見二胡演奏者,那些與蛇皮一樣粗糙沙啞的聲音與鹹魚氣味和腐爛的韭菜氣味相混雜,構成了小巷不可變更的歷史性脈絡。琴聲不是曲子或旋律,是一個又一個單音的升降爬動,12345671然後又是17654321。在漫長綿軟的爬音之後,紅豆開始演奏一些旋律,是他自己隨意拉出來的調子,婉約而又鬆散,多數帶有不確定的內心怨結。實際上不是那些聲音依賴於他,而是他必須依賴於那些聲音。他的揉弦越來越臻於完美,一絲一絲液體旋渦那樣百結愁腸。紅豆二胡里那種沒有事故的抽象敘述和沒有情感的抽象抒發打動了所有駐足的人們。許多過路人會停下自行車,用一隻腳尖支在地面詢問,誰,誰拉這麼傷心的二胡?紅豆不知道這些,紅豆早就不關心二胡的演奏效果了。 我和弦清的婚禮如期舉行。按照我們民族的習慣,我一直想把婚禮安排在春節前後,藉助滿天的劈里啪啦和遍地的碎紅碎綠,把婚禮弄得大雅大俗。弦清說,她的肚子天天在長,怕是等不到那麼遙遠的日子了。我說,要麼就結了吧。

  我的蜜月是一個極其尷尬的蜜月。沒有一個新郎像我這樣無所事事。每到晚上弦清就會摸著腹部對我苦笑。為了分散注意力,弦清常和我說一些閒散話題。她近來喜歡談論紅豆,紅豆時常恭敬地喊她嫂子。紅豆喊弦清嫂子的一呼一答里,他倆之間充滿了一種寧靜的幸福。我發現對新婚女子最好是喊她嫂子, 嫂子 會使年輕的女人更像女人,通體發出母性的奶質芬芳。

  我今天在大街上看到紅豆了, 弦清這麼說, 他在嬌嬌時裝店裡,好像是賣東西。 你說什麼? 我問弦清, 紅豆在哪個時裝店? 嬌嬌時裝店呀,這個我總不會看錯的。 弦清肯定地說。我沒有再開口,過了很久弦清捅了捅我的胳膊, 怎麼啦你? 你知道那家時裝鋪子是誰開的? 我說, 是曹美琴。你聽我說過沒有?曹他娘的美琴。

  曹美琴的店鋪夾在兩幢舊樓房中間,從門口向空中看去,那兩幢樓房仿佛外國兵俯視被俘的紅豆。 嬌嬌 兩字用了圓角的兒童體絳紅色,不規則地斜放在門楣上方,對著大街撒嬌。千百惠的歌聲從裡頭飄出來,使小店籠罩了一種咖啡色的焦慮春情。

  曹美琴的嘴巴長在她的口紅那兒。她的嘴唇又飽滿又肉感。曹美琴歪在 收銀台 的左側,棕褐色的 摩爾 香菸在她的胖指頭之間顯得修長而又華麗。她吐煙時把嘴唇和口紅撅得很遠,有一種渴望吻或暴力式的嫵媚。紅豆坐在內口和一個在少女舞蹈隊中笨手笨腳的男孩差不多,多餘而又不協調。每過一些時候紅豆就要找點話題和曹美琴搭訕幾句。曹美琴說,紅豆你喜不喜歡這兒?紅豆說,我喜歡,我就是喜歡逛大街,一家商店換了一家商店地亂跑。曹美琴笑笑,紅豆你還是那樣。紅豆想了想,也跟著笑起來,說,我還是哪樣?曹美琴摁滅香菸瞟了身邊的兩個女工,臉上欲說又止的樣子,使她富態的臉上多出了別樣的風情。這時候一對勾肩的戀人走進了小商店,紅豆馬上想站起來。曹美琴伸出手,摁在了紅豆的肩頭,你站起來做什麼?有她們呢,曹美琴說。紅豆的眼神被她的手指弄得慌亂不安起來,不停地打量那些玫瑰色指甲。紅豆注意到曹美琴的手指柔軟豐腴,發出蠟質光芒,有一種美麗yín盪的雙重性質。老不幹活,這成什麼規矩了?紅豆紅了臉這樣說。她們會幹的,曹美琴說,再給她們加點薪水不就得了。你看看,我來了,就多花你的開銷。曹美琴故意生氣地說,你就看到錢,虧你還是個男人。紅豆望著曹美琴只是傻笑,心裡頭裝了一千隻幸福的小狐狸。曹美琴抿緊了嘴巴,用中指彈了彈紅豆的領口。紅豆僵了上身,十隻腳趾開始在襪子裡亂動。

  曹美琴又點上 摩爾 ,給了紅豆一根。紅豆拿在手上只是把玩。人吶,就這樣,曹美琴望著大街自語說,飛了一大圈又全回來了,你看看你們幾個。我不一樣,紅豆低聲說,我和他們幾個不一樣。什麼一樣不一樣,你瞧瞧你,把口袋放到打樁機里,也壓不出二兩油來,還差一點把性命賠了,你真是,要是呆在家裡,紅豆你少說也能賺二十萬。紅豆愣愣地說,你才說叫我不要只盯著錢的。曹美琴搖搖頭,笑起來,一臉憐愛的樣子,呆子,紅豆,你真的是個呆子。

  高中一畢業我們這一窩鳥就散了。我們讀大學,這是天經地義的;紅豆考不上,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在高考最緊張的日子裡紅豆都沒能放得下那把二胡。高考對他只是個樣子,他的父親盼望著紅豆能夠進入軍事學院,成為能和麥克阿瑟平起平坐的五星將軍。初中時代紅豆就萌發了走進音樂學院的美夢,父親指著那把二胡說,做你的夢,這東西能拉一輩子?能當飯吃?紅豆有沒有打消他最初的念頭我不得而知,總之紅豆沒能拉成二胡,也沒能進入大學。

  紅豆的待業時代整天在家裡抄寫樂譜。他靠自學領悟了七個阿拉伯數字標示的高低、長短和調式。這個時候的紅豆依然人見人愛,被他的母親視為明珠。左鄰右舍的大媽和阿姨們評價男孩依然取樣於紅豆的尺度, 你瞧他髒不拉嘰的,比不上人家紅豆的一半。 大家都這麼說。

  秋季是梧桐樹葉紛飛的季節,也是戀愛、結婚、徵兵的季節。父親從外頭回來說,紅豆,徵兵了。紅豆半張著嘴巴望著他的父親,又把目光移向了他母親。 媽—— 紅豆這樣說。紅豆的母親說,你瞧他,可是個當兵的料?紅豆的父親沙著嗓子說,部隊是革命的大熔爐,什麼樣的人都能百鍊成鋼。當兵的人多著呢。紅豆媽說,咱家豆子還是個孩子,還沒有全發育好呢。那就更應該去,父親加大了音量說,是男人就該去當兵,三年的蘿蔔乾,回來時保證你的小東西長得像酒盅子一樣粗。紅豆聽了這話臉上的顏色就變了,紅豆就是聽不得父親這種粗魯的樣子,低著頭,臉上紅得十分厲害。這時候紅豆的妹妹剛剛放學回來,開了門就說,哥,人家都報名參軍了,你怎麼不去。父親說,誰說你哥不去了?妹妹說,我哥要穿上軍裝,一定更帥。紅豆虎著臉走上前來說,小丫頭家瘋瘋癲癲地瞎摻和什麼!

  紅豆,打仗好不好玩?

  不要和我說打仗好不好,我不想說打仗。

  打仗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打仗就是我殺掉你,要不就是你殺掉我。

  死了多可惜。

  死是責任。打仗就是讓軍人承擔這樣的責任。

  誰讓你承擔了,他肯定是個渾蛋。

  你不要瞎說。美琴,這不是玩笑的話。

  打仗肯定和電影上一樣。

  不一樣。電影上人老是死不掉,打仗時一槍就死了。打起仗來一顆子彈就是一條命。

  紅豆,你打死過外國人沒有?

  不要和我談打仗。你再不要問我打仗的事了。

  問問嘛。

  我記不清了。我不知道有沒有打死過人,我就曉得放槍,我不放槍別人就會對我放槍,我記不清了。

  有女人嗎?

  我不知道。打仗時就只有人。沒有男和女,老和少,貴和賤,美和丑,胖和瘦,上和下,沒有這些。打仗時就只剩下了人,你要我的命,再不就是我要你的命。

  你怎麼老是命呀命的?

  打仗就好比賭博。賭性命。打仗時一條命就是一張牌。紅桃3或黑桃A全是一張牌。一打仗就想起來命值錢,槍聲一響命又太不值錢。子彈可全是長眼睛的,在天上亂飛,尋找你的性命,找到了它就要拿走,就把你的屍體丟給你。

  紅豆你瞧你說的,打仗要真這麼嚇人,還拍那麼多打仗的電影幹什麼。

  世界上就只有兩種人,一種人看,另一種人被看。看的人永遠不會被看,被看的人永遠不知道看。

  你瞎說什麼嘛紅豆,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了嘛。

  我的話全是廢話。最聽不懂的該是槍聲,槍聲……

  紅豆你全把我弄糊塗了紅豆。

  我說得太多了。我真的說得太多了。我也弄不懂怎麼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說這麼多話,我從來不說這麼多的話的,我每次我就是幾次就……

  你真是個乖孩子……

  ……你不要這樣……這樣不好。真的你不要這樣。

  紅豆……嗯紅豆。

  你不要這樣。你真的不要這樣。 熱帶雨林遠不只是空中看到的那種妖嬈。大色塊的綠顏色被潑灑得鋪天蓋地。瘴氣與cháo濕如中國畫的空白,綿延流蕩。

  紅豆半躺在坑道內,背部倚著石壁。不規整的石頭如腎虛者的睡眠,盜出一身又一身冷汗。貝雷帽倒放在左側,衝鋒鎗被他抱在懷裡,槍口擱在了肩頭。光線昏沉又有氣味。紅豆閉著眼,坑道里所有的人都用這種坐姿懷舊或茫然。紅豆的胃部一陣一陣的灼痛隱約地蜿蜒,那是大劑量的抗生素在胃裡燒的。為了抵禦雨林的瘴氣和傷口過早的感染或化膿,走上前線每個人都必須極限劑量地服用抗生素。坑道里的空氣又厚又渾,有一種半透明的阻隔,紅豆昏然欲睡,但又難以入眠。衣服是脫不得的,脫下來就會被蚊蟲包圍,就會在皮膚上黑黑密密地壓上一層。紅豆奇怪人一走上戰場毛孔里流出的怎麼就不是汗了,是油。這些油在皮膚上結了一層硬硬的殼,讓你懨懨欲睡又煩躁不安。紅豆聞到了自己的氣味,紅豆不喜歡自己身體的氣味。洗個澡,吸一口乾淨的空氣,再喝一口透明的白開水——只有上帝才能享受這樣的禮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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