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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回過頭去看,我解釋不了當初與夏放的諸種瘋狂。肉體被24K情慾所左右,其實很可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嫖,東方的性審美似乎歷來如斯。 在我研究家族史的那段日子,我時常做一種可怕聯想,一想起板本六郎與我奶奶,我就想起夏放與我的細節種種。這種聯想令人絕望,卻又不可遏止。我弄不懂我的心智為什麼要做這種傷心滑行。它使我一不留神就會陷入尷尬境地。板本和陸秋野關於顏筋柳骨王皮趙肉有沒有取得文化共識,於我而言並不要緊。我關心的只有一點,板本是何時實現對婉怡的性占領的。我對此耿耿於懷。性占領是一種極其本質的占領,個人或民族的許多大話題都結在這上頭。那時候婉怡似嬌花照水,弱柳扶風;板本則身姿碩健,英氣勃發。這為占領與被占領都提供了物質可能。在那樣的日子裡,有一種東西是極其重要的,即那台手搖式留聲機,它是我的家族史上最有史料價值的物什。我在許多作品裡提及過這台由愛迪生發明的音樂機器。現在它已經失靈了,放在我的書房裡,遍身籠罩了一層歷史陳跡,銅質喇叭上生了許多斑駁銅鏽,墨綠色,像啞壞了的嗓音。這台留聲機當年播放得最多的是梅蘭芳博士的唱腔選段。其時梅老闆蓄鬚明志,封了嗓子。他的唱盤自然也就格外引人注目。往年的陸府總是在夏夜唱堂會的,日本人到來後堂會也自然換成了留聲機。許多夏夜板本和陸府上的人們一起聽梅老闆的唱盤,我想這是極其可能的。他們仰望星空,四周蛙聲一片,螢火蟲的屁股在頭上的葡萄架間吃力地閃爍。陸府的不幸這時其實已經開始了。災難時常選擇良辰美景悄然而至。一件重大的事情在這種牧歌式的寧靜里滋生了。這一夜人們照例坐著聽戲。大夥坐在天井裡,堂屋裡的蠟燭嬌羞如聖女,靜靜地秉照夏夜。張媽注意到板本、婉怡、客廳里的紅蠟燭極其偶然地串在了一條線上。也就是說,在板本與紅蠟燭之間,婉怡的青春輪廓被紅蠟燭照亮了。她面側與後頸上的茸毛給了我奶奶一道細膩模糊的勾勒。婉怡動人的剪影喚醒了板本體內最活躍最嚴重的部分。他馬上做出了重要決定。悲劇業已發生。在這個決定里我奶奶婉怡的悲劇命運已不可更替。這樣的悲劇既不是宗教信條,也不是哲學體系,只是生命的糟糕流程,或者說是生命里的致命感受。婉怡的不幸印證了中國史里一種最本質的部分,中國史說:災難的最後不幸總是由女人來承擔,真他媽的狗雜種歷史。入侵者最無恥的舉動也都是風度翩翩的。彬彬有禮的獸行是入侵者最常見的行為規範。第二天是一個下雨的日子。奶奶的災難籠罩了婉怡少女時代最後一個處女夢。午後日本人的小汽艇靠泊了陸府後院的石碼頭。上岸的只有一個人,是板本六郎。板本走進客廳和陸秋野說笑了一陣。這時候衝進一隊人馬。有日本人,也有中國人。這一隊人馬端著長槍把陸府的上下全部趕進了後院。婉怡呆在自己的閨房裡,剛要出來,門恰好給推開了。是板本六郎。板本那樣靠近並俯視婉怡,婉怡的臉上感受得到灼熱粗重的男性鼻息。婉怡的咽喉往下咽了一回,隨後下巴慢慢地往下掛。婉怡後退的步伐與板本逼進的步伐剛好同步。婉怡的下巴用力地在動,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來。婉怡聞到了日本肥皂的芳香氣味。退到床邊婉怡坐了下去,神經質地握住紗帳,捂在胸前。板本挨著坐下去,攬住她的腰,然後解她上衣上的布質紐扣。婉怡的手僵在那裡,雙眼驚恐地盯住板本,甚至不會眨巴。婉怡的上衣就那樣給脫了,露出了藕色小馬夾。板本拽住兩邊,一發力,喪心病狂的撕裂聲在婉怡的內心拉開一道狹長fèng隙。婉怡低下頭去,看見兩隻小Rx房發出淡藍驚恐的光。婉怡的腦子裡響起了一聲沉重悶響,整個身子松塌了,掉了下去。婉怡在暈厥里一直感覺到一條多腳軟體昆蟲沿著她的身體四處爬動。婉怡最終被一陣劇烈的疼痛撕醒了。她的身體在重壓中被一種節奏衝撞得支離破碎。婉怡睜開眼,另一雙瘋狂的眼睛卻貼在她的眼邊。婉怡張開嘴巴又一次暈厥過去。

  日本人撤走後陸秋野老爺和太太一起衝進前院。天井裡瀰漫著雨霧。他們看見婉怡的閨門大開著。他們立住腳,互相看了一眼,聽不見任何動靜。太太試探著走進去,眼裡轟地就一下,小姐光裸了身子散亂在床上。小姐的身子鬆軟絕望,散發出冷凝淒艷的將死氣息,蒼白而又幽藍。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視而不見地眨巴。太太打了一個踉蹌,殺人了,太太說,殺人了。老爺剛要進去,先聞見了一股內分泌與血腥的混雜氣味,老爺的手扶住門框,腦子裡空了,只看見天井裡cháo濕的地磚背脊發出骷髏一樣的歷史反光。陸秋野聽見房門轟地一下關死了。太太在這樣的時刻可貴地保持了冷靜。太太閂好門,走上去給女兒擦換。太太的手觸摸到女兒的皮膚。是紅木一樣的細密陰涼。太太一邊忙碌一邊說,丫頭,你說句話,丫頭,你和你娘說句話。婉怡的目光慢慢地掉了過來,和太太對視,唇部動了動,啟開一道細小的唇隙。沒開口。 婉怡的沉默預示了她對災難的承受能力。我們家族的偉大忍耐力源於我奶奶婉怡。上帝只賦予人類兩樣最重要的東西,一是創造力,二是忍耐力。上帝把它們分別賜給強大民族和弱小民族。在我奶奶那裡,需要忍耐的是屈辱,而到了我,最嚴重的是面臨飢餓。

  我在大學二年級開始接觸傑克·倫敦。他在一本書里說, 一塊給狗的骨頭不是慈善,慈善是當你和狗一樣餓時與狗分享的骨頭。 我讀這句話時在圖書館的二樓。讀完這話我便熱淚盈眶。大作家的身上總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悲憫,涵蓋了時空,感動人類。因為傑克·倫敦的啟發,我在大學圖書館裡反覆追憶那段飢餓日子,飢餓歲月我關注的並非慈善,而是飢餓本身。我終日盼望一塊與我分享的骨頭,甚至一塊給我的骨頭。我飢餓的時代背景這裡不必補敘了,它發生在自然災害最猖獗的年代。那一年我六歲,也就是說我的飢餓也是六歲。因為嚴重缺鈣,我的羅圈腿已見端倪,中間可以夾個西瓜。我的不少大學同學以為我來自鄂爾多斯大糙原,因終年在馬背上馳騁,才長成今天這種樣子。回過頭來看災難總是那樣浪漫誘人。我對羅圈腿的關注是長大之後的事,我那時最關注的是手。我一直以為我還有另一隻手,長在胃裡,拽著某樣東西往上爬。有一本史書里說,一個民族要出了問題,這個民族的人們對自身的認識就會接近神話。我堅信六歲那年我不是依靠想像,而是靠感知,在自己的胃裡增添了一隻神話之手。

  那一個午後是刻骨銘心的。依照視覺上的記憶,應當是冬日。我們幾個人坐在一面土牆陽面烤太陽。我們不說話,聞得到屁股下面稻糙的金黃色氣味,我們看見懶洋洋的太陽下面走過來一個人,他惟一醒目之處是上衣上有四個口袋。他背了一隻包,上面有 為人民服務 五個平絨紅字。因為某種需要或者說天意,他走到我們的身邊,坐下來。他顯得很疲憊,坐下之後就閉上眼睛,與我們分享陽光。事情發展到此一直風平浪靜,他並沒有惹我們。可是,(歷史的緊要關頭, 可是 這樣的轉折詞一直非常壞)他竟然從他的土黃色挎包里摸出了一隻燒餅。冬日的陽光下面燒餅發出金色光芒,燒餅的芳香氣味五彩繽紛地散得一地。燒餅惹我們了,它光芒四she。我們的嗅覺吐出了春天的嫩芽,目光里淌出三尺流涎。我們站起身,滿地都是投向燒餅的枯瘦身影。他閉著眼,準備享用這隻燒餅。他在醞釀充分的唾液。他睜開眼時肯定吃了一驚,他看見了一排小狗蹲在地上,神色嚴峻,窮凶極惡又彼此防範。一群小狗就那樣盯著他手裡的骨頭。他馬上冷靜了,臉上笑起來,笑得很餓。爾後他就張開嘴,把燒餅送進去,細膩地、嚴肅地、投入地、歷史感地開咬。他的黃牙陷到燒餅里去了。在撕開之前歪了歪腦袋,爾後他開始了幸福偉大的咀嚼。他的咀嚼生動活潑,依照音響能聽得見牙齒與舌頭的空間位置。最傷心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他的喉頭動了起來,依照經驗,他馬上就要下咽了。他真的下咽了。他的大喉頭無恥地提上來,我們都看見那塊燒餅緩慢而抒情地、華麗而絕望地蠕動下去。我也咽了一口,肚子裡那隻手卻伸出來了,什麼也沒抓住,便又縮回去,反給我肚子一拳。我望著他手裡的燒餅,燒餅有一塊空缺。後來的歲月里我堅信燒餅的空缺就是維納斯女神的斷臂,有一種殘酷、驚心動魄與無力回天的美學效果。他突然看著我,他的目光明白無誤地看著我。我預感到一種神秘的可能即將降臨。我有點暈,坐不住了。他說: 想吃? 我張開嘴,挪動過屁股。我不開口。我擔心一開口巨大的神秘降臨將就此消逝。 叫, 他說, 叫我爹。

  爹。 我脫口而出。 爹。 我立即做了這樣的補充。我像狗那樣對稱地舔了舔舌頭。

  他的臉上很開心,低了頭,用手指最靈巧的部分掰分手裡的燒餅。他掰開了蠶豆大的一塊,放在我的掌心裡。我的一隻巴掌托住蠶豆,另一隻巴掌托住巴掌。我把那隻蠶豆送進嘴裡去。我沒來得及咀嚼甚至沒有來得及下咽,那隻手就一把抓了下去。我咂嘴追尋燒餅的味道,可燒餅的味道空空蕩蕩,連同我的舌頭與童年一起空空蕩蕩。

  爹。 我的同志們一起高聲說。

  然而他又咬了一口,把那塊燒餅放進了挎包。我們一起亮開了嗓門,像鳥窩裡伸出來的嫩黃嘴巴。我們喊爹。我們彼此抗爭用力呼喊爹。他點頭微笑。不拒絕也不施與。他一定聽出了一種恐怖,那種孩童身上因餓極而出現的迴光返照。他站起身開始撤退。我們緊跟他,排了一路長隊,一路高叫爹,一路流口水。他甩開大步,最終在糙垛旁轉身並消失。我們站住,道路空洞起來,我們的傷心開始升起。冬季無限蒼茫,天上飛過飢餓的鳥,它們的翅膀疲沓機械,向遠方無序而散亂地飛動。我們望著鳥,淚水與口水一起流淌。 我真正全神貫注關注鳥類是在海上。天空布滿海鷗。這個時候我當然不再是六歲孩童。海上經歷已經使我能熟練地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了。在海上做鳥是一件痛快的事。海鳥的世界只是海水。沒有國境與護照綠卡那樣的囉嗦事。它們惟一的標記是 類 。我立在船尾,成群結隊的海鷗伴隨船體而行。它們離我那樣近,它們的羽翼纖毫畢現。它們瞳孔周圍的綠色光圈活靈活現,籠罩了海洋球面。它們不用擔心人類猛獸,甚至沒有風暴之虞。它們在沒有任何固體的世界裡自在飛翔,棲浮於液體表面。它們是那個世界裡惟一的固體生態。我時常順沿想像做起海鷗,扶搖而上九萬里,爾後俯視人類。大地上沒有國界,但人類就是這樣自作自受,干戈相見了幾千年,最終安定於劃地為牢。人類把地球瓜分完畢,並發明 祖國 、 民族 、 家園 這樣營養豐富的詞彙。人類對自己的發明滿懷深情,把故鄉以外的地方稱為 天涯海角 ,把家園以外的道路稱作旅途,把母語以外的語言稱作 外語 。我們就這樣放逐了自己,並為此興高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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