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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的夏季充滿詩意與可讀性。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追憶的重點部分。必須承認,這是一個華彩季節。這一年的夏天河裡擠滿了人。漢語說,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說得真好。漢語文化對世界的惟一解釋就是吃。人們擁擠在河裡,向所有的水中生命發動挑戰。我記得人們在水裡熱情洋溢的模樣,一具又一具屍體漂浮在一九六二年的夏季水面。這些屍體隨液體波動,筷子一樣又生硬又零散,夾不住任何東西。許多屍體從水中撈起後被人抬著走,要繞過一道大壩,壩上用石子嵌了八個大字: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我們在胸懷飢餓的日子裡依然不忘放眼世界。 我真正放眼世界是這次海上。放眼的結果令人尷尬。我一無所獲。海是一副中央帝國的樣子。世界只是它的岸。在海上我堅信,人類的意志與想像只是相對於大陸而言的,如果沒有海洋,世界史只可能是獨裁者的日記。

  白天我幾乎都坐在機艙里。這裡馬達轟鳴。我堅信這樣的喧鬧轟鳴對梳理我的思想大有好處。轟鳴是一種負安靜,也可以說是安靜的另一種極端形式。我點了根煙,又孤寂又幸福地天馬行空。我喜歡這樣的心智狀態。大海一片浩淼,而前面就是日本了。許多日本漁船和遠洋油輪和我遙相呼應並擦肩而過,我注意到他們的船隻喜歡用漢字 丸 來表示。 櫻花丸 、 川貝丸 、 雪國丸 、 富士丸 ,諸如此類。我越來越喜歡 丸 這個字,儘管我不知道它在日語裡表達了怎樣的所指。在海上緬懷人類的大陸世界,處處可以用 丸 去概括的。世界就那樣可笑,被一隻手搓成丸子,放在一些無聊透頂的地方,隨風漂泊,隨波濤洶湧而去。我用漢語思維、體悟,卻企圖涉及全人類。我懷疑漢語可能是離世界本體最遠的一種族語言。它充滿了大蒜氣味與恍惚氣息。這種高度文學化、藝術化的語種使漢語子民陷入了自戀,幾乎不能自已。關於語言我可是個行家。我了解語言對上帝意旨的詮釋狀態。在這個世界上另一個像我一樣理解語言的是史達林。也就是被稱為 全民的父親 、 人類的主宰 的約瑟夫·維薩里奧諾維奇。他寫過一本很有名的書:《論語言》,是一本寫得不錯的著作。我坐在木板上,屁股下面是柴油機的震顫,強烈而又細膩,我看見史達林沿著我的想像向我走來。由於柴油機的緣故,想像里的史達林不住地顫動,像得了很嚴重的帕金森氏症。許多偉人都死於這一頑症,毛澤東就是其中的一個。史達林站在我正面,留了八字須,身穿軍用呢大衣,腳著馬靴。他面色嚴峻,憂心忡忡,目光凝重而又冷漠,透出一股領袖式的宇宙感。只有關注人類與世紀的眼睛才會有這樣的目光。你好約瑟夫,我說,我想和你談談語言約瑟夫。史達林站住腳,憂鬱地望著我。我加大了嗓子說,我們在海上,沒有路也沒有牆,這裡很安全。史達林向四周看了一回說,我知道很安全,雖然我有很多警衛戰士,但我知道,有人就會有安全問題,警衛越多當然人也越多——你瞧,這已經是邏輯學的範疇了。

  您為什麼那樣關注語言,約瑟夫?

  您為什麼叫我約瑟夫而不叫史達林?史達林反問我,這兩個概念都是指我。

  約瑟夫是您,而史達林是世界意義上的您。如果我沒記錯, 史達林 是列寧同志給您起的名,漢語的意思是 鋼鐵 。

  你瞧,語言多麼複雜,離開思想的抽象語言是沒有的,正如沒有離開語言的思想。你為什麼是漢人?很明了,因為你用漢語思維。

  照這樣說,一個漢人能順利地用日語思維,他就會成為日本人了?

  當然會。這是我研究語言學的意義所在。優秀的人類戰略家在任何時候都應當關注語言。人類歷史已經告訴我們,帝國主義時期是以 英語帝國主義 作為標誌的。同樣,俄語應當是人類共產主義的語言。人類大同的夢想必須以語言大同來實現。

  可是中國人更愛說漢語。

  唔,我們可以這樣說,那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初級共產主義。

  約瑟夫,我們談談具體的問題,這麼說吧,我對日語一竅不通,可我有日本人的血統,二次大戰時,您知道我……

  是這樣,史達林打斷我說,我明白了,是這樣。但你是中國人。就像約瑟夫是史達林一樣不容置疑。漢語是一種不可同化的語言,它是語言學的特例。我了解漢語。我了解中國人。

  我很高興我是中國人,對這個民族我充滿自豪,不過就我個人而言……

  我只關注人類,史達林鐵板著面孔說,我對個人沒有興趣。

  史達林就這樣打斷我的話。史達林緊鎖眉頭的樣子使他更像一個憂鬱浪漫派詩人,甚至有點像葉賽寧或夏多布里昂。史達林說過再見就走出了機艙。太平洋蒼莽無垠、碧藍浩淼里有一種宇宙感傷渲染我、感動我,使我不能承受。海洋就是這種東西,吸引你來,再把絕望劈頭蓋臉潑給你。太平洋不關心人類的語言,它有它自己的文化局面,波動、傳遞。東西南北風,東南西北浪,對世界不偏不倚。我手扶欄杆,意識到太平洋的存在是對人類的一種告誡與嘲弄。我堅信地球生命一定起源於海水。大陸生命的出現預示著海洋生命的一次有效剔除。這是大陸的災難之源。城市無疑是大陸的最後墳墓。人類習慣自掘墳墓,然後,迷醉而優美地跳進去。 我們就那樣在城市裡作踐自己。城市是人類放逐自我的最後途徑。和林康的吵架使我學會了出走。這次婚後冷戰持續了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中間有過短暫間歇,甚至有過初戀的迴光返照。林康在這段日子懷上了我的孩子,隨後的一切又亂了套了。

  我想我就是在這次冷戰中成長起來的。這段落魄的日子導致了我的外遇。是一次豐收。事情發生在下班以後。下班後我漫步在街頭,剛領了工資,走在路上信心十足。晚風習習,華燈絢爛,行人也就格外的漂亮動人。完全是改革開放後的城市外景。喝酸奶時我遇到了夏放,她的本名叫王霞芳。夏放只是她的藝名,也就是在舞台上走鋼絲時所用的名字。我其實並不愛喝酸奶,我喝酸奶完全是我的一次精神渴望,我希望能得到一次緬懷。這裡面有潛台詞,日本人的GG說: 酸奶——又酸又甜;初戀的滋味。 處在我那樣的時刻是容易追憶初戀的。我站在辱白色的立櫃前,說,酸奶。

  外遇在這時拉開了序幕。一個姑娘站在斜對面,背影是窈窕淑女。白裙子,黑背心,蘑菇頭。小腿有極好的外弧線。因為吮吸需要她的脖子傾得很長。她的脖子讓我激動,讓我無端地活躍起來。這樣的脖子無疑是產生愛情或婚外戀的溫柔場所。她轉身時我們的目光相遇了,還弄出了不少畫外音。我是一個極本分的男人,完全料不到自己在這上頭會有潛能。她的口紅笑起來,眼影部分有了適合於男人進攻的可能性。我說你好。她點點頭。好像是老相識了。我們結帳後款款漫步,城市夜景嫵媚起來,霓虹燈也活蹦亂跳。我開始讚美她的脖子,然後稱讚她脖子的上面和下面。由於酸奶的緣故,我的智力開始發酵,噴發出芬芳泡沫,說出了意想不到的美妙警句。她聽進去沒有我不知道,但我說得開心。我用批判現實主義的激情批判金錢、家庭、股票和倫理。在虛幻的激情中我意識到自己實在是個偉人。這一回她聽得很耐心,低著頭,認真地咬左手的食指關節。她的這個動作可愛又可憐,使天下的男人勇氣倍增。我們在路燈下的身影時而頎長時而粗短,充盈了深刻的歷史精神和不確切的現實狀況。後來她說,我有點累了。她說這話時依然咬著食指關節,眼睛裡全是優美的委屈。我立住腳,想擁抱她,嘴裡卻說,你叫什麼?夏放,她說,夏天的夏,開放的放。我就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名字,不同凡俗,意味雋永。夏放眨巴了眼說,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提議找個地方坐坐,再喝點什麼。夏放說,要不呢,就到我那裡去,我可是從來不把男人帶到我那地方去的。我有點兒不坐懷而亂,愚蠢地笑起來。她說,笑什麼嘛。我就說,走。

  我一點都沒料到我正在做什麼。興奮得過了頭了。男人的第一次外遇至關重要,它的意義等值於婚姻。所謂家花不如野花香,完全是一種驚心動魄的墮落,又無聊又幸福。進了門我情不自禁地誇她的腿。她說: 當然好看囉,這雙腿是走鋼絲的嘛。 為了證實雙腿的良好性能,夏放挺直了一條,緩緩舉過了頭頂。夏放的這個舉動對我是一場災難。她的粉紅色內衣點燃了我的夏季。這時音樂響了,是一支簫,有氣無力卻春意勃發。我的目光生硬了,她恰到好處地兩腮含春。雖然鋪墊過於倉促,但畢竟是水到渠成。我們胡亂地吻了。

  她經不起吻,鬆了下去。在夏季的這個晚上我走出了人生的重大步驟。夏放給了我無比新奇的感受,她在床上膽大心細無微不至。她的床上工作充滿想像力,體現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良好結合。這個走鋼絲的女雜技演員讓我體會到了鋼絲的危險與刺激。我們一次又一次起死回生,一次又一次有驚無險地跳向彼岸。後來風停了,雨住了,我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滿足而又疲憊。夏放伸手摸過手錶,看了一眼。她很突然地坐起來,對我說,八點了,你該付帳了。我支起上身問,你說什麼?夏放沒看我,用剛才的平靜語調重複說,付帳吧,都八點了。

  我坐起來。我心中大片大片的愛情剛枯木逢春就遇上了風暴。我企盼一次外遇,卻做了回嫖客。我說你是婊子。她笑起來,說,難聽死了。我說你他媽的是個婊子。她說,我六歲走鋼絲,十二歲團長把我睡了。走鋼絲,和男人睡覺,我就會做這兩樣事,不過呢,她咬著下唇說,女人誰不想做那個,你剛才說的那個,就婊子吧。

  這個該死的夜混帳透頂。我走在夜城市路邊,腦子裡洶湧起大段的自我獨白,我相信第一回做了嫖客後的文人內心都裝滿了一部巨著,從盤古開天地到改革開放,從中華民族到美利堅合眾國。我開始了哲學沉思。我用幾個小時審視了自己全部的心靈經歷。我為找不到藉口而懊喪。於文人而言,深沉狀態大部分是墮落找不到藉口的傷感狀態。霓虹燈依然在搔首弄姿,我習慣性地把手伸向口袋。空了,歸來卻空空的錢囊。我終於發現我的內心獨白遠沒有那麼偉大,沒有歷史氣息與文化構架,只是一種恐懼。人民幣貼到婊子的肚皮上去了,回家沒法向林康交帳。

  大問題依然不在這兒。問題是夏放的身體和她床上的姿態對我產生了巨大誘惑。她那種大膽不要命的細膩波動與呻吟給了我罪惡式的歡愉。罪惡歡愉是一種徹底,人類走向 原罪 委實是一種解放。我終於被自己說服了,第二次走向酸奶街頭。我知道我不可救藥了。 一 意味著誘惑, 二 則有了規律性墮落。我不是在街上,而是在電器商店裡找到了夏放。我走上去,輕聲叫她的名字,對她說,我們去工作。她純情無比地笑起來,甚至有點害羞,像個處女。聖潔與yín盪歷來就是優秀女人的拿手好戲。她說,我剛買了盤麥當娜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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