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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林康的身孕有極大的可疑性質。不過我很快沉住氣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如果和我一個熊樣,一切平安無事;如果是四分之一威爾斯加四分之三支那血統的小雜種,林康自己會料理自己。她受過高等教育,這種自尊和良知她應當有。我只能生一個孩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幸的事立即發生了。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卻開始了家族血源的艱苦尋根。我的內心進行了一次極大逆轉,我甚至巴不得林康懷上一位英國小紳士。我會愛他。他的生命之源畢竟沒有屈辱。

  康,你懷的孩子是我的吧?有一天我終於問道。

  呆樣子。

  你回答我,是我的吧?

  不是你的是誰的?呆樣子。

  你他媽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拍案而起,破口大罵。

  你知道什麼了?

  你說,孩子是誰的?

  是你的。

  是我的?我他媽才操了你幾次?

  林康不吱聲了。她陌生地望著我,臉上紅得厲害。她終於掉過臉去,我知道她不習慣我這樣說話。下作,林康輕聲說。我走上去叉住她的頭髮,我想我的內心徹底亂套了。你說,是誰的?

  你的。

  你和他睡過,我他媽什麼都知道!

  我和他睡過,但孩子是你的。

  孩子是那個狗雜種的!

  是你的。他答應我用康樂套的。

  我給了她一個嘴巴。

  我知道對不起你。

  你給我做掉。

  孩子絕對是你的,我向你發誓,康樂套是我親手買的,日本貨,絕對可靠。

  我又給了她一個嘴巴——你給我做掉。

  我不做,林康捂著臉突然加大了嗓門,要離要散隨你的便,我不做,你這狗雜種,你休想!我就要生,讓你看看是什麼狗日的種!那段騷亂的日子我專程趕到上海。我的掌心握著那張世界著名的上海市交通圖。我在吳儂軟語裡走過無數街巷裡弄。我一次又一次攤開地圖。我知道我的奶奶就生活在這張地圖裡面。打開地圖我就熱淚盈眶,憋不住。我行走在上海大街,我的心思空無一物地浩瀚,沒有物質地紛亂如麻。數不清的悲傷在繁雜的輪子之間四處飛動。我奶奶的頭髮被我的想像弄得一片花白,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蓮日復一日丈量著這個東方都市。我設想我的奶奶這刻正說著上海話,我傾聽上海人好聽的聲調,感動得要哭。可我聽不懂上海話,正如我沒法聽懂日語。我在夜上海的南京路上通宵達旦地遊蕩。我儘量多地呼吸我奶奶慣用的空氣。我一次又一次體驗上海自來水裡過濃的漂白粉氣味。因為尋找,我學會了對自己的感受無微不至。每一次感受奶奶就靠近一次,我的胸中就痛楚一次絕望一次。十一天的遊蕩我的體重下降了四公斤。感覺也死了。我拖著皮鞋,上海在我的腳下最終只成了一張地圖,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無所有。我相信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上海只是一張地圖。它是真正意義上的地圖,比例1∶1,只有矢量與標量,永遠失去了地貌意義。但上海是我奶奶巨大而遙遠的孤島世界。她老人家的白髮在海風中紛亂如麻,她老人家站在岸邊思鄉。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上海就是我奶奶的天涯。人類的宇宙只有一個中心,那就是家園方言,也就是地圖上那一塊固定色彩。世界就是沿著家鄉方言向四周輻she的語言變異。

  那個下雨的午後我獨自一人向上海火車站步行。上海的雨如上海人一樣呈現出矛盾格局。我的頭疼得厲害。巨大的GG牌不停地提醒我上海的國際性質。我一步一回頭。在雨中我一步一回頭。我一次又一次回頭。我對所有老年女性呈獻上我的關心與幫助。她們用警惕的目光注視我,捂著包離我而去。大上海像水中的積木。空間把我們這個世界弄壞了。空間的所有維度都體現出上帝的冷漠無情。我坐在火車站二樓茶座里,透過玻璃再一次注視這個茶色城市。上海在玻璃的那邊無限安寧。我的心胸空洞了。悲憫洶湧上來。這股浩淼的悲憫成了我上海之行的精神總結。我捂住臉,失聲痛哭。我在巴掌後面張大了嘴巴不能自已。我的四公斤在上海消失得無聲無息,只在我臉上留下多餘的黃色皮膚。歷史在這裡出現了裂口,被斬斷的疼痛鮮活熱烈地對我咧開牙齒。火車帶我去了北方,那裡有我的故鄉。火車在拐角處傷心地扭動,上海向南方遙遙隱去。我坐在車窗下記起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我記住這句話。多年之後我將把它告訴我的子輩。 奶奶那一年十七歲。這個年齡是我假定的。我堅信十七歲是女性一生走向悲劇的可能年齡。十七歲也是女性一生中最薄弱的生命部分。我奶奶十七歲的夏季酷熱無比,這個季節不是虛擬的。如果一定要發生不幸,夏季一定會安靜地等在那兒,不聲不響做悲劇的背景。奶奶剛放了暑假,在家裡歇夏。奶奶的父親是一位極有名氣的鄉紳,他從鎮江帶回了那台留聲機。那台手搖式留聲機整日哼一些電影插曲。奶奶的夏天就是伴隨那台留聲機和西瓜度過的。奶奶大部分時光坐在屋裡,無聊地望著頭頂上的燕窩。奶奶的雪白手臂時常體會到紅木桌面的冰涼。那種冰涼極容易勾起少女的傷春情懷。按照常識,這時候她心中無疑出現了一位男人,某個電影男演員或她的英文教師。她老人家那年的上衣應當是白色的,喇叭裙當然選擇了天藍。齊耳短髮,整天無精打采。有一幅憂鬱動人的面側。這種設想是那張惟一相片的精神派生,沒有史料意義。

  奶奶的憂鬱在秋季即將來臨時結束了。夏季的末尾我奶奶再也沒有心思憂心忡忡。原因不複雜,掐一掐指頭也能算出來,日本人來了。日本人到我們故鄉的有關細節,我在另一部作品裡作過描繪,大致情形就是這樣:日本人的汽艇緩緩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碼頭一排排站好,不久圍過來好多閒人。他們興奮好奇地看著一群人咿里哇啦地挺胸、立正、稍息、歸隊。這時候不遠處的小閣樓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們相互打量一回,轟地一下撒腿狂奔。大街上彼此的推拉與踐踏伴隨尖叫聲使胳膊與腿亂作一團。小商販們的瓜果四處流動,茶碗與成摞的瓷器驚恐地粉碎,發出失措無助的聲音。日本人沒有看中國人的狼狽相。他們沒興趣。他們目不斜視,表情嚴肅。他們排成兩路縱隊,左手扶槍右臂筆直地甩動,在楚水城青石板馬路上踏出紀律嚴明的正步聲:噠。噠。噠。噠。

  《楚水》第三章悲劇(似乎)總是發生在偶然之間。所謂偶然就是幾個不可迴避碰到了一起。這才有了命,才有了命中注定。作為史學碩士,我不習慣依照 規律 研究歷史。歷史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他興之所至,無所不能。歷史是即興的,不是計劃的。 歷史的規律 是人們在歷史面前想像力平庸的藉口。歷史當然有它的邏輯,但邏輯學只是次序,卻不是規律。

  對於中國現代史而言,日本是一個結。而對於我們陸家家族而言,日本人板本六郎是另一個結。

  板本六郎在夏日黃昏隨小汽艇來到了楚水。一路上沒有戰事。作為這支小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板本六郎的注意力不在岸上,而在水上。中國河水有一種憂鬱氣質,習慣在安分中逆來順受。日本汽艇駛過的水面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疤,使清涼變成一種視覺上的灼痛。板本六郎坐在汽艇的頂部,身邊是機槍手大谷松一。板本六郎軍帽後的擋陽布在夏風中躍動,不時拂動後腦的中國風,給他一種柔和動感的涼慡。

  縣府的投降使占領形如兒戲。戰爭就這樣,一寸土地有可能導致大片死傷,而大片疆域也可以拱手相讓。日本人進入楚水城首先做了兩件事:一,受降;二,到大雄寶殿拜見菩薩。日本人的這兩件事完成得極為肅穆,這兩件事本身卻互相矛盾。是一種大反諷。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板本六郎的這次宗教活動是麻木的。他不相信中國菩薩能聽得懂日語禱告。他的祈禱總體上心不在焉。他無限意外地,也可以說無限驚喜地看見了這樣一副對聯:楊柳枝頭淨瓶水

  苦海永作渡人舟板本看見了兩行好書法。板本走過去,他投入了另一種宗教。板本的心智在皈依,是一種幸福細軟的文化靠泊。

  書者用的是趙孟筆意。撇捺之間有一種愉快飛動。盼顧流丸,杳然無聲,風情萬種,得盡風流。書者對漢字的分布與解意釋放出曉通人間煙火的真佛靈光,苦行之中隱逸著一種大幸福與大快樂;操守與自律裡頭又有一種大自在與大瀟灑。每一個字都是佛。在這樣的小地方隱藏著這樣的大書家,完全符合中國精神。懷瑾握瑜歷來是中國人的勝境。板本六郎找到住持,行過禮,在紙上寫道:對聯寫誰?住持看了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筆,寫下三個字:陸秋野。

  尋找陸秋野沒有費板本六郎的工夫。板本六郎隻身一人於次日下午登門拜訪。陸秋野不在家。他的女兒婉怡孤身一人坐在紅木桌旁讀書。陸秋野的女兒抬起頭,看見過廊里一位戎裝日本人從天而降,她的眼睛頓然間交織著無限驚恐。下人張媽手執抹布,僵硬地注視了這次歷史性對視。張媽後來成了我們家族史里的關鍵人物。歷史就這樣,每過一段時間就把一個奴才推到無比重要的位置上去。歷史被下等人的觀察與敘述弄得光彩奪目,而歷史本身則異樣尋常。

  陸秋野的女兒婉怡是在日本人立正、向後轉走後坐下去的。她自己一點也不記得什麼時候站起身子的。婉怡坐下後大口喘氣。張媽丟下抹布不停地揉小姐的胸脯。小姐說,張媽,張媽,張媽。太太從後院進來時小姐已經安頓好了。太太吩咐下人用桑木門閂閂死大門,腦子裡不停地問,出什麼事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婉怡就是我奶奶。這個父親當然知道。但了解歷史的人易於規避歷史。人類完全把自己弄壞了。我想父親對這一細節比我更為了解。那一年冬天母親向我敘述一九五八年,那是母親懷我的日子。她剛懷上我,父親就逼她去醫院做人流。這一細節不同尋常,它至少表明了父親對家族史的了解程度。對歷史的洞察引起了父親內心的種姓慌亂。知父莫如子。林康懷孕後我堅信我了解了父親。我再說一遍,這已經完全超越了生命範疇。種姓文化在這裡無限殘酷地折磨父親的過去完成與我的現在進行。 一九五八年的冬季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冬季。這時的父親早已不在楚水縣城,而在鄉下。他和愛因斯坦一樣做了右派。母親正是在這一年懷上了我。母親無限驚喜地告訴父親這個秘密。這是初次懷孕的女人常規性做法。母親把父親拽到土灶後頭,壓低了聲音說,她可能 有了 。父親望著母親,父親的臉上頓時颳起了東北風,殘荷敗柳東倒西歪,呈現一片冬景。父親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陰著臉說,知道了。隨後開始了漫長沉默。父親的沉默像刀片,能把你的肉一點一點割下來。父親在幾天後對母親說,你最好回城裡 做掉 。母親說不。母親接下來問幹嗎要 那樣 ?父親便不開口。母親這時隨父親來到鄉下,在破廟裡教孩子們四則混合運算以及《收租院的故事》。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面對母親的固執,父親的固執表現得更為內在和有力。他拉下一張瘦臉,皺紋都繃直了,終日不說一句話。父親不肯和母親對視,甚至不碰母親端上來的飯碗。父親的沉默帶有巨大的侵略性,可以壓斷他人的神經(所謂他人其實只有母親)。父親的沉默在其他方面用得卻極其拙劣,他用沉默進行政治鬥爭,結果輸得一塌糊塗。他們把父親趕到了鄉下,讓他面對泥土和牲口,他們讓父親和泥土與牲口比試,看看泥土、牲口和父親誰先開口講話。但母親終於讓步了。母親端上碗對父親說: 我回城去。 父親聽了母親的話也做了讓步,他接過母親送來的麥粉粥,沿著瓷碗喝了一轉。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幸福得傷心死了。生兒育女是父親絕對不敢正視的東西。我覺得父親的蒼涼心態已經體悟到了生存極限。大悲憫與大不幸使他學會了正視家族生態。他把自己當成了我們家族史上的一塊石碑,他的存在只意味著家族生命的一件事:到此為止。我認定父親一定有過自殺的念頭,他沒有自殺成功只可能是技術上出了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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