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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同是經濟盲的淺見也運用他的全部知識,說道,「也許有更明確的東西。即使是剛才在餐館裡聽到的對話里出現的臨時支出發票這類素樸的東西,對證明疑惑也十分有用吧。稅務署的監察都能非常簡單地抓住舞弊和漏稅的事實,可最大限度地使用警察的搜查權,一直未能發現那種東西,這才是從常識來說無法理解的事,倒不如理解為警察早已掌握了物證較為正常,不是嗎?」 對於淺見責問般的嚴厲的語調,荒谷只是「嗯——」地哼了一下,沒有回答上來。 「這回的案件清楚地說明了這樣一個現實:無論積累了多少物證和材料,案件也未必得以解決。要不然,現在應該不光是加部一個人,政界的大人物們也都陸續被逮捕而無法收拾了。」 「不,無論怎麼說,這也太過激了。」 「哪裡的話。」淺見使用了非得讓對方屈服一般的高壓的口吻,就他而言還難得這樣,『如果有足可以逮捕加部議員的材料的話,當然也不會沒有一套關於其他人的材料,警察的搜查如果像金科玉律一樣重視材料和證據的話,應該是能毫不遲疑地以稅務署揭發平民漏稅一樣的嚴厲刑事起訴政治家們的。」 說著說著,淺見漸漸怒火中燒。 「可是,無論怎麼等待,警察和檢察部門也不想這樣做。檢舉加部議員一個人都白白花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和手續。一般市民不明白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沒有道理的事,從他們的感覺來看,那種焦急勁真是難以置信。」 「不,不僅僅是一般市民,我也不明白呀。」 荒谷不無遺憾地撅起了嘴巴。 像荒谷這樣二十多年認真地當著刑警,當著當著,便會動輒面無表情。看明白嫌疑人的內心是自己的工作,可倘若能被對方看透了自己的心情那就沒法子了。就這樣,給自己的心穿上一副鎧甲就成了習性。 更何況對體制的憤慨,就更不輕易表露了。因為從體制一方拿著工資,所以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實際上對組織絕對順從,連考慮的餘地都沒有。 就是因為這樣的緣由荒谷真的生氣了。 「拿了幾百萬、幾千萬的政治家先生們根本逮不住,甚至都不會下台。什麼因舞弊而被判有罪的人卻又在選舉中當選,現在作為保守黨的幹部統治著一億兩千萬日本人,哪有這等荒唐事!這樣的話,先生們嘴上還談什麼政治改革,也不會有人相信呀。警察,即使想扞衛社會正義也阻擋不住他們,每當被老婆和兒子問究竟是怎麼啦,我總是不得不溜掉。」 「你大概生氣了吧?」 淺見露出微笑,說道。 「我可是真的生氣了!一個民主主義的國家裡,警官理屈詞窮得不得不溜走的那種舞弊行為竟然暢通無阻……」 「奇怪吧?」 「唉……」 荒谷這才明白淺見所說的「奇怪」的意思,醒悟過來似地點了點頭,說:「可不是……」 「從不理解這一意思上來說的話,確實是件怪事,但是……但是淺見,雖說是奇怪,可它跟案件怎麼聯繫的呢?」 「這我倒是想問問你呀,就是說,如果奇怪的話,那怎麼辦呢?」 「嗯?你問我怎麼辦,警察玩忽職守這我承認,可是……」 「不,是作為一個人怎麼辦。」 「作為一個人?……」 「唉。我是說,覺得這種不可理解的狀態是奇怪的時候,作為一個人應該怎麼辦?」 「這你是在說正義感嗎?這個問題,人誰都想嚴厲對待舞弊行為,但往往做不到,這也不正是人的軟弱的一面嗎?」 「我也是那種人之一,是一個懶惰、貪婪、狡猾、對暴力非常膽怯的人。但我想,這並不光是我,誰都有這種弱點。倒是正因為有弱點,人類才為了生存既必須作各種各樣的努力,又養成了順應性吧。人如果生來就像獅子那樣強硬,也許永遠是頭獅子了。」 過了下班時間,從附近大樓里湧出來的人群數量激增。又說又笑的一群群女子;微微低著頭獨自默默地走路的中年男了;像是去打麻將或是喝酒的幾個年輕人……一幅被平靜的、小小的幸福所包圍的隨處可見的風景。 過去有一部名叫《日本沉沒》的小說和電影,其情節是:支撐日本的板岩後退,列島終於崩潰,沉入太平洋。當然「沉沒」本身很可怕,但對淺見來說比什麼都可怕的,是在過著平靜日子的人們所不知道的地方靜靜地但確切地崩潰著的這一部分。知道事實的少數科學工作者甚至不能將滅亡的秘密告訴家裡人的焦躁感和正義感的激烈的糾葛,打動了旁觀者的心。 「在福島縣的喜多方死去的清野和他的朋友西村,都和那些人一樣是善良的工薪族吧。」淺見呆呆地用目光追蹤著人流,自言自語地說道。荒谷等待著淺見說出什麼話來。 「有時候有不滿或是感到憤怒,但基本上應該是採取著一種對體制和組織順從並建設性的生活方式。不,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吧。宗教把人比做羊群,但由於大家都是這樣,社會的次序才得以維持,這是事實吧。即使是像我這樣的多餘的人,雖然進不了群,但也跟在群的後面慢吞吞地走著。」 「請等、等一下。」荒谷向淺見轉過身來,制止道,「這我明白,可你究竟想說什麼呢?」 「是想說有時候羊會當不成羊吧。」 「啊?」 「保持著羊的身份結束一生是安穩的,但我想可能有時候非得變身不可。」 「變身成獅子嗎?」 「有人變成獅子,有人變成牧羊狗吧。」 「目前我們就是狗呀!」 「唉。但是,要想變身來保護羊群,需要不是職業性的,而是為勇氣和正義感所驅動的意志,而且,必須比獅子還要狡猾。」 「啊?比獅子還要狡猾嗎?」 「唉,是足以不為獅子給的誘餌所欺騙的狡猾。」 淺見回頭看著荒谷,露出稍帶諷刺的微笑。 那天晚上,淺見給哥哥陽一郎打了一個長長的電話。淺見在電話里問了兩個問題。一是: 「需要什麼?」足以證明「那幫傢伙」的舞弊的東西是什麼?——這也由淺見提示了一下假說,問了一下。 「啊,如果有那種東西的話,大概會作為有力的物證發揮效力吧。」 陽一郎答道。 「只是發揮效力嗎?不是那種溫和的,而是能將那幫傢伙一網打盡的東西嗎?」 「哈哈哈,這種過激的話……你是打算說讓國家崩潰吧?」 「唉。乾脆崩潰一下,再重新建造的好吧。」 「勇氣可嘉,但現實是不可能的。而且你所說的『那幫傢伙』好像是不特定的多數。他們會經過反覆地突變和自我繁殖,再怎麼碾死也會冒出來。」 「那麼,即使物證發揮了效力,也總歸是白搭咯?」 「不是白搭,至少可以阻止。我國任何時候都這樣做,避免了難以挽救的崩潰。戰後近半個世紀連政變計劃都沒有發生,我想這表示了國民的理智。」 淺見感到焦急:採取什麼樣的姿勢,自己才能吐露像哥哥這樣的冷言冷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