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關於他們上 訪究竟是做些什麼,對那些和此類事務沒有交集的人來說,也許一輩子都停留在猜測階段。其實在首都上 訪,惟一要做的不過是排隊在信訪辦公室填一張表格,然後登記姓名領取回程的船票。現有規定,凡來首都上 訪者,地方上按每人每次五十塊的標準扣職員獎金,特別著名的訪民則按兩百塊計。故而亞米特里那兒的區域長官正恨他們恨得牙痒痒,然而又得罪不起地方的研究所,只好在日常生活中做手腳,如雇凶騎摩托車追殺、在單位里打壓亞米特里、朝他們的院子裡投放催淚彈、把他們拘禁在派出所里問話等等。這一切的壓力不久之後又直衝阿特琳娜而來,彼時亞米特里被公派出差,萊斯利為此暴怒,揚言在她身上改裝加制了定時炸彈自殺和導航系統,把前後門都鎖得死死的,在雜貨店和自家之間挖了一條地道,準備開始長期的頑抗。守候在門口的小混混和當地黑老大見勢不妙,就給他敬了根煙,和平地勸他從屋頂上下來,然後全散了。

  次日早上旭日初升,萊斯利睡在樓頂,只覺光線比平時更刺眼,抬頭一看,只見屋頂已不知所蹤。後門的馬路上,一輛簡易式塔吊正緩緩開走,其上晃晃悠悠地吊著的正是亞米特里的屋頂,上面還綁著他們的床墊,正像個頭頂保暖罩的老太太,被風吹跑了假髮。

  後來,若不是亞米特里出差回來勸下了萊斯利?特蘭巴契爾,並說服他搬家,這整幢房子就要變成一叢普通人都沒法接近的鐵蒺藜了。萊斯利性格中的憤怒之火和創作之魂燃燒起來,這熊熊的激情也許證明了他有著他父母的血統,總之他抄起電焊和金屬廢料,把房子改裝成了一個堅固無匹的堡壘,閃著金屬的耀目光澤。亞米特里一周後回來時,發現每扇窗和每個牆體接fèng都被焊死了,院子裡拉起了鐵絲網,水池連上了高壓水龍頭,蘋果樹上掛滿了瓦斯彈,前院口還有一個小機器人,手拿一支狙擊式步槍,正滴溜溜地亂轉。他見了此情此景不禁大驚,幸好萊斯利及時地告訴他那支槍並無實際作用。

  後來在亞米特里的堅持下他們搬離了這個小小的院落,趁夜深人靜之時打包好行李,跳上一輛三輪麵包車,從後車窗里看著這個見證了歷史的地方緩緩遠離。它早已面目全非,不復有靜靜地流淌著清泉的水池和彩色的磚砌院牆,不再有面朝浩瀚星空的床墊,不再有後院種的黃瓜和窗口上攀爬的嬌嫩藤蔓。鄰居家已經人去樓空,成了黑社會僱傭軍的埋伏和作戰指揮窩點。小小的樓房,以及萊斯利?特蘭巴契爾那晚叩響的院門,都已不復存在了。

  亞米特里告訴我說,這次他們前來首都,一個月後,區域政 府要召開聽證會。這是一次終結他們信訪資格的聽證會,有重要的官員和部門出席,也將是最終的決勝局。假如不慎失敗,那麼以後他們連繼續奮爭的機會都將失去。

  我見到他們時,他們面臨的就是這樣的情況。臨到下船時,我們都起身搬下自己的行李。亞米特里問我住在哪個上訪村,是在西郊還是南郊。他們知道我雖然年輕,但也是上訪群眾中經驗豐富的前輩。我的故事始於十年前,那時候我母親剛剛去世。我母親的故事始於三十年前,然後是我外公的故事,始於六十年前。我們家六十年來一直在為一件事申冤,那就是一顆被毀滅的星球。

  第12章

  我想在接下來講一講自己的故事。

  我曾經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我能夠過上比萊斯利這樣好一萬倍的生活,自然而然地讀最好的大學,從學校里成績數一數二的少女成長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中產階層年輕女子,住在新雅典或新巴比倫的嶄新城市裡,也許結婚,然後有自己的後代。這並不難,以當時的標準來說,我幾乎斷定我會過上這樣的生活——如果不是因為六十年前一顆被強拆的行星的話。不過,我現在也幾乎做到了,除了某些細節有所偏差外。

  我把我全部的行李搬了下來,它們幾乎堵塞了整條通道。這是我的全部家當。當亞米特里問起我時,我說:“哪兒都不是。我的女朋友……在首都有住處。我正要搬到她那裡。”

  他似乎驚訝地掃了我一眼,然後理解地說道:“那麼,祝你好運。不,還有——祝你幸福。”

  說罷,他笑笑,趕上前面的萊斯利?特蘭巴契爾和他黃銅色的妹妹,就此和我作別。

  我在四個月前重逢卓周?蘇哈伊?穆撒勒薩,在那之前,我的想法和亞米特里一樣,認為自己會孤身終老,因為我雖然身為報社記者,卻已經停薪留職,之前還失業過三次。我一頭凌亂的短髮,不修邊幅,穿的都是寬鬆的T恤和男式襯衫,而且是在二手市場上買的。我每天待在家中,因為長期和屏幕對視而視力模糊,因為不停敲打鍵盤而手指抽筋。

  如果是對於男人來說,這種程度並不算什麼。但我沒法否認我自己的性別,我知道我是不能這樣過下去的,我孤獨寂寞,是社會的異類,女權主義運動俱樂部老是在我家門口塞滿傳單,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鎖定目標的。

  已經十年了。我的大學時代也是如此,別人在網上購物、在約會、在塗指甲油的時候,我大概在地下餐館的廚房裡刷盤子,或者在火車站掃廁所,又或者在快餐店裡當服務生,試圖攢夠國慶日去首都的船票錢。工會主席把獎學金髮放到我手裡時,數目都是有所縮減的,我去辦公室理論,雖然是拿到了那筆錢,但也和他們建立了仇恨,從此再也沒有推優的機會。畢業後,我一天輾轉了三十家報社,最終在地方娛樂小報找到一份工作。我在學校里也寫軟文為生,我寫軟文寫了十多年,現在成了專職寫軟文的。我昔日的中學同學已然躋身金融白領行列,或已成為跨星際公司的職工,而對我來說,不久連這份工作也沒有了。這當然是暗箱操作導致,誰也沒有辦法。我只好再去找工作。如此循環,直到現今。

  這一切都是因為一件事,那就是我母親過世時留給我的使命,這使命也是我外公臨死前留給她的。現在想來,正因為為那顆慘遭滅亡的衛星和其上居民申冤的事情,我似乎葬送了我一生中最好的黃金時代,不過沒關係,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也不會重新遇到重逢卓周?蘇哈伊?穆撒勒薩。

  但正因為如此,我從十六歲開始的人生,就是一場被打擊報復導致的悲劇。幸而我是在那之前碰到卓周?蘇哈伊?穆撒勒薩的。

  第13章

  卓周的眼睛有兩道明顯的魚尾痕,這使得它們看上去就像兩尾深潭裡的游魚。我的意思是說,因為她眼輪深陷,眉弓很高,所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人時總是顯得含情脈脈。這也許因為她是迦南人。那裡的女子似乎天生就有用含情的目光看人的天賦。

  我記得她的祖上是古地球的迦南名族,現在也是一方星系中的土豪。

  在這雙眼睛不看我的時候,我就可以仔細看看它們——看棕色的臉頰上泛起的深深笑紋,高聳的顴骨,凹陷的側腮酒窩,彎月般的濃眉,最重要還是看脈脈情深般扇動的睫毛。

  我認識卓周的時候,她十五六歲,活潑好動,骨骼細瘦、肌肉有力,皮膚是棕色的,長著一頭亂蓬蓬的黑色長髮。她說起話來溫柔無比,儘管性子急躁。一發起急來,就上躥下跳、吵吵嚷嚷不已,但吵嚷起來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靜一靜!靜一靜!”同時她性格里強橫大膽,雖然完全是個女人的樣子,卻有著男人的性格。她有的時候待人特別溫柔,那是一種哄小孩子的溫柔,含情地看著那人:“……你怎麼啦?你怎麼哭了?誰欺負了你?”然後坐到那人的身邊,“跟我說,我去報復他!”她聽到音樂,就禁不住要站起來跳踢踏舞。儘管家裡那麼有錢,她老是身穿一件寬鬆到露出肩膀、垂過膝蓋的汗衫和一條更寬鬆的條紋短睡褲,赤著腳跑來跑去,蓬鬆的黑髮披在裸露的肩膀上。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出於以上原因,我愛她。

  當我完全確認這件事的時候——我很早就懷疑但是不能確定——我不是沒考慮過告訴她,但這段戀情要實施起來有兩個困難。其一,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已經不剩一個月了。其二,我和她性別相同。雖然一般大家聽說同性戀不再會說什麼,但總默認這種事應該留待成年以後去搞——好像未成年人就沒有性取向似的。但我必須馬上告訴她,不然等到成年以後,鬼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她啊。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個困難,這個困難是沒法克服的,也就是說,她根本就不喜歡我。而這個可能的機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她以後走在路上要小心避開我的機率則是百分之十。

  發現這第三個困難之後,基本上是再沒有可能了。但事情越來越糟。我起先是沒法不去看她,自從這靈光一現(吃了智慧果)一般的頓悟後,就簡直沒法去看她,但她又在我眼角的每個餘光里,只有在敵明我暗、她轉過身或正好不注意這邊的瞬間,才敢拿出來反覆端詳。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