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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西門內填街塞巷露宿路邊等候開門的百姓相比,他們一家要舒服得多了,至少可以躲開毒辣的夏日太陽和蒸騰街市的燠熱。但他們也跟所有等候的人們一樣失望了,從早等到黃昏,西門就是不開。

  日暮時分,聽說南門守兵收了南門內典當鋪的百兩銀子,開門放行,天祿帶領大家,同著在西門等候的近萬百姓蜂擁奔往南門,直跑得人人氣喘吁吁,頭暈眼花,已是無及,那南門只開了片刻就又關閉了。

  眼看天色已晚,葛府的人豈能露宿街頭?只能再花三萬錢僱車雇轎雇擔夫送全家回住處,留老葛成和幾名男僕在西、南兩門守候,一有開門跡象立刻回稟,立刻出發。後半夜,城牆上又放槍又吼叫,城內跟著又是喧嚷不已,或說某處某處遭了搶劫,或說城上又打死漢jian,驚得百姓夢魂不安,葛府內諸人更是一夜無眠。

  次日一早,夷船仍然未至,僕人趕回來報告說西門將開,全家立刻趕往。果然,城門已經開啟,但城門兩旁刀槍斧鉞如林,兵勇把西門圍得水泄不通,刀刃槍尖的閃光耀得人眼花,上萬百姓遠遠圍觀,沒人敢走近一步。

  天祿問早在路邊等候的人,回說是湖北劉提督率兵到此,城外駐紮,劉提督進城與海都統議事。天祿問提督出城後能否放百姓出城,誰也回答不出。說話間城外擁進一股兵馬,綁押著十數人急急進城朝府署奔去,為首的人犯竟是一名大胖和尚。路人指點著說:那是城外活佛庵僧人秋帆,因有人首告他散布流言、四處張貼逆詩,是大漢jian,故特遣兵到城外捉拿來的

  聽得這話,英蘭和天壽不覺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起他們在興善庵門口見到的那張揭帖: 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廟宇有人收。紅花出水黃花落,更有胡人在後頭。 莫非這秋帆僧果真是個漢jian?就算不是替夷人做事的漢jian,怕也是個造反的叛逆 這不真的要天下大亂了嗎?

  姐妹倆互相望著,只覺得背上陣陣寒戰。

  劉提督的轎子在從人和兵勇的簇擁下來了,等候在街路兩旁的百姓跟在大隊後面,想要乘機一擁而出。但劉提督的人眾剛一出門,城門立閉,兵勇立刻揮刀出槍逐趕百姓,只見有人挨打,有人受傷,不少人血流滿面、汗濕衣衫,人們四下逃竄,西門內霎時間哭號震天

  一乘路過的綠呢大轎停下了,一名官員下轎,制止兵勇亂打傷人。兵勇均屬旗營,雖驕縱慣了,但看到是知府大人的官轎,也知道知府大人乃旗下士並與海都統是姻親,也就收斂了幾分。知府大人轉過臉,對遠遠圍著的百姓們和顏悅色地說道:眾人不要曝露在外,城門再過一二日就開,讓你們復謀生計。此時有家者且返家,無家者投熟識處棲息,千萬不要曝露在外,免被槍子炮火誤傷云云。上萬百姓頓時轟然應答著四散而去。只為這態度溫和、頗近情理的一番話,百姓中竟有人感泣不已而朝知府大人跪拜。這使得返家途中的天祿天壽和英蘭嗟嘆不已:只不過幾句用心良善的安慰,就讓百姓感激涕零,百姓何負於官?百姓何求於官?百姓太好欺負太善良,當官的太缺良心了

  回到住處附近,街巷難民都已各自散走,市無一人,赤日當空,千門閉戶,情境十分悽慘,大家都沒有一點說話的興致,靜悄悄的,只聽得車輪嘎吱轉動和單調的腳步聲。可是經過柳祠時,聽得一聲女人的尖叫,循聲一望,柳祠旁邊的土山上,不知何時突然冒出一群婦女,指著北邊亂喊亂叫: 烽火!有烽火啦! 

  只這一聲,原本死寂冷清如鬼城的街市上,驟然擁出許多居民,紛紛登往高處望,很快,沿途高阜都站滿了人,都伸長了脖子遠望。天祿硬擠上一處高牆,看到東北江中,果然有煙突起,仿佛糟房煮酒的煙氣,正從東向西移動。

  人群中有人大聲道: 這就是夷人的火輪船!我在寧波見過的!不用船槳,也不用風帆,人家自己就能在水裡走,前後左右,無不如意!咱們天朝還從來沒有這東西哩! 他竭力表現自己見多識廣,說得口沫飛濺,卻沒有人接他的話茬兒。人們知道,這第一艘出現的火輪船,就像是一隻信號燈,宣告夷船終於來到,鎮江在劫難逃!人們都沉著臉,心更是沉甸甸的,前景一片昏暗。

  天祿讓英蘭天壽他們先回家,他再到各處去探聽消息;直到天擦黑兒,他才汗流浹背地趕回來,帶回來的全都是壞消息:

  因夷人火輪船出現,城門從此全閉,說是不打走夷人不開;

  城內糧食菜蔬斷絕,各鋪戶連續遭搶,昨天一天就出了二十多起搶劫案,城外的劉提督在西門外小市將二名行劫jian民梟首示眾,城外搶劫風稍減,但市已不能復開;

  城內饑民日眾,jian民乘機搶劫饑民,饑民又結夥搶劫食物鋪戶,無人過問,勢必愈演愈烈。

  怎麼辦?

  英蘭、天壽和在側的老葛成,都緊皺眉頭默默無語,當此情勢,誰能想出絕招來解危困?後來英蘭說道:夷船尚未大至,是否攻城還很難說,這兩日大家都很勞累,不如先歇一歇再說,好在家有存糧,不至於餓飯;再著幾名婢女結伴去海都統府尋尋大香,看她能不能有什麼法子;其餘的事且等明日再說。

  從英蘭處出來,天祿天壽都心緒惡劣,走著走著,天壽突然發作道:

  真弄不懂你!明知鎮江危在旦夕,你跑這兒來幹什麼!誰叫你來的!誰求你來了?這不成了自投羅網了嗎?

  原本心事重重的天祿,見天壽發脾氣,反而高興得笑起來,很開心地看她發火,就像當娘的看著心愛的孩子淘氣一樣興趣盎然,隨即回答說: 沒有誰叫我來求我來,我自己個兒樂意! 要說自投羅網,還不是你招我來的!

  我?就為了我? 天壽氣更大了, 你值當的嗎?就為了我這麼個不男不女、不三不四、既不能當老婆又不能養孩子的石頭人?你瘋了你傻了?

  天祿驟然沉下臉,斥道: 天壽!不許胡說!你再說這種醜話,我可真要生氣了!

  偏說!偏說! 天壽使性子,說出的話更加難聽, 你要娶我,篤定應了一句俗話,叫做狗咬豬尿泡,一場空歡喜!

  天祿勃然變色,揚起了巴掌,天壽毫不退縮,迎了上去。天祿的巴掌自然打不下來,長嘆一聲,說: 師弟師弟,你怎麼可以這樣輕賤自己,不愛惜自己!

  天壽渾身一震,一時說不出話。

  你就是你,對我天祿來說,這世上只有你這一個小師弟!我心甘情願!

  天壽眼睛看著別處,輕聲地說: 日久天長,後悔藥可是不好吃的呀!

  天祿朗朗地笑了,說: 咱們從小到如今,算不算日久天長? 我情願,我樂意,戲裡不是常說一句話嗎?這就叫做千金難買心頭願呀!

  天壽轉過臉,正視天祿,目光流彩,臉泛桃花,終於低下頭小聲說了句: 謝謝你了,二哥哥。

  天祿心裡翻騰上一重甜蜜的cháo水,笑道: 謝什麼呢,都是自家人!

  天壽再忍不住,伏在天祿的肩頭哭了。她為天祿的情意、天祿的大度、天祿的正氣、天祿對她的尊重和愛惜而感動而哭,也為自己努力尋找對天祿的愛戀仍無結果而慚愧,而哭

  天祿哪裡體味得到天壽複雜的心緒,只覺得渾身熱血沸騰,胸臆間一波一波滾動著巨大的喜悅和欣慰,自認此刻是天底下人世間最幸運的人 他努力克制自己的熱情,輕輕撫摸著天壽瘦削的雙肩,說: 快回屋歇息去吧,這兩天你累壞了! 家裡的事有我。還是那句話:逃得出去咱們全家一起逃,逃不出去咱們全家一起死!

  天壽連忙捂住天祿的嘴: 快不要胡說!

  天祿笑得更加暢快: 好,不胡說不胡說 你快回屋去吧!

  此夜三更之前,全城忽然寂靜無聲。傳聞劉提督和海都統都說要靜以待敵,大約就是這個緣故。 天祿躺在床上,興奮不已,翻來覆去地不能入眠,心cháo起伏激盪,往事歷歷都到眼前,從今以後,更是光明無限

  轟隆!

  轟隆!

  大炮聲如同轟雷,打破了天地間的寂靜。

  城內立刻喧囂沸騰,這裡叫喊那裡啼哭,街上一片吼叫: 快拿火來!快拿火來! 直傳進葛家深深的庭院中。剛剛睡下不到兩個時辰的英蘭和天壽立刻起身,趕到堂屋時,天祿正從外面回來,神情嚴峻,說:

  夷人的大兵船真的來了!

  清晨,英蘭同天壽出門,登上城中最高阜,朝江上遠望。

  同在高阜觀望的不下百人,人人面帶憂慮畏懼之色:但見上至金山,下至焦山,夷船漫江密布,帆檣林立,密如蛛網,高似峻塔,煙焰沖天,遮日蔽空。若以眾人傳說每到一船停泊時必發一炮,那麼從昨夜到天明那響震江城的四五十聲轟鳴,就表明夷船果然已大隊開到。就連親身經歷過定海之戰、見識過夷船的英蘭和天壽,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多夷船。

  高阜上一時鴉雀無聲,竟如空無一人似的寂靜。鎮江人算是見多識廣的,可誰也沒見過這麼高大雄偉的兵船,誰也沒見過這麼嚇人的陣勢。那如同三層四層高樓的船身,那各層密密排列著的數十黑洞洞的炮口,本身就是巨大的威脅。過慣太平日子的黎民百姓,哪裡受得住這個!不知是誰,顫著嗓子低低地叫了聲 天爺! 就一屁股癱坐在地,好半天起不來

  有那膽大有見識的人開始議論了:官兵敢不敢打?鎮江城能不能守住?

  知根底的人掰著手指頭說:守鎮江三路人馬不下萬數,但率大軍的齊參贊,先是從北門外移營到山西會館,昨晚聽到夷船炮響,又從山西會館移向山路極深僻的馬王廟去了;劉提督也從銀山下移至張王廟紮營,都是越移離夷人越遠,絕不會照面;就看城裡的海都統了。

  人叢中就有人說: 這就叫兵家用奇策!使夷人登岸不見一兵,必定深入,然後三路掩殺之,醜類可盡殲矣! 不知是在說真話還是說反話,口氣滿是譏誚。

  英蘭天壽相顧無語,正要離開,有人喊道: 快看快看!那不是夷人嗎?

  果真,數名紅衣白褲大帽的夷人,出現在北固山高處,不慌不忙,十分悠閒地朝城內張望,不時舉著他們手中的單筒望遠鏡。天壽數日前剛上過北固山,知道從那裡看城內,了如指掌。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小聲說: 姐,快回去吧,看看天祿葛成他們有沒有好消息。

  天不亮,天祿就領著青兒到各城門探看,若有一線開門的跡象,或者用銀子能買動守門將領,也在所不惜了。老葛成是帶著英蘭的信去海都統府找大香,請她設法使家人出城。這時候已交巳時,或許能有信兒了。

  姐兒倆剛走過大市口,忽然山呼海嘯一般,滿街人群奔騰,大cháo般向西涌動,都喊叫著 夷人登岸啦!夷人登岸啦! 喧嚷奔跑聲震耳欲聾。有不少人摔倒在地,來不及爬起來,後面的人已踩著他們的身體拼命逃竄了。英蘭和天壽簡直是被人流裹著推著,都到自家巷子口了,還不能住腳。兩人死命地互相拽著,竭力抓住牆角,好不容易才從人cháo中解脫出來。英蘭嘆道: 都嚇瘋了!

  回到家中,老葛成已經回來,說是海都統府戒備森嚴,有大量兵勇護院,百步之內不許行人靠近,無法見到大香。他在路口等了許久,等到府中一名僕婦,仿佛上次到他府中見過,便把信給她請她轉交,不知能不能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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