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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蘭眉頭微皺,半天不說話。

  青兒急急忙忙來到臨水敞軒,稟告說,外面有一女子,四處打聽葛將軍宅眷,門上僕役不認識此人,故而不敢自專,請家主母做主。

  女子? 英蘭想了想, 莫非山陰家中有事?也不至於遣女僕,況且鎮江已是危城,她如何進來的呢?

  天祿說: 我先去看看。 說罷,招老葛成同了青兒往前門匆匆而去。

  望著天祿的背影,英蘭點頭輕嘆,不由得輕聲說: 這麼個見識又高又可靠還這麼忠心耿耿的男人,去哪裡尋?妹子你竟看他不中!

  天壽扭開臉,道: 我昨天都對你說清楚了,還提它做什麼!

  我想問問你, 遲疑片刻,英蘭說道, 如若他真就是你的親哥哥,你就是他的親妹子,要你跟著他過一輩子,你肯不肯呢?

  天壽噤住,做聲不得。

  如今滿世界兵荒馬亂的,有他守著你,護著你,你少吃多少苦頭,我也少為你操多少心!

  天壽目光一凜,望定英蘭: 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英蘭連忙笑道: 沒別的意思,別想岔了!不過替你算計算計罷了 你還當你的天壽小弟,封贈下得來就改換門庭;萬一得不著呢,你就傍著他,嫁了他,就算是讓親哥哥養活親妹子,有什麼不好!

  天壽倔倔地一扭脖子: 我幹嗎要人養活?我就當一輩子光棍兒男人,自己養活自己!得不著封贈就得不著,沒啥大不了,我唱戲攢錢,脫了籍去經商,三代以後也成良民不是!

  你一個人闖蕩,我還不放心呢! 唉,傻閨女!你不就是覺著對他不動心嗎?說實在話,跟自己不動心的男人過日子,別的還罷了,就是床笫之間難以歡洽如意。你 不是正好可以避開這事,不用應付,又何來煩惱呢?

  天壽仿佛從沒有想到這個,一時愣愣的,說不出話來。

  英蘭姐,你快看看,這是誰! 天祿老遠地嚷過來,聲音里跳蕩著喜悅和興奮。英蘭和天壽互相看一眼,連忙出軒門相迎。

  同天祿一起走近的,是個胖胖的姑娘,旗袍、獨辮、大腳,一看就是個旗下女子。英蘭和天壽納悶,他們不曾與旗人來往,這是誰呢?多少還有點兒面熟。

  天壽小聲說: 好像是海都統府郭夫人那貼身侍女,叫什麼匝哈塔格的

  英蘭點頭,說那天咱們還說笑話,怕這姑娘看中你呢,就是她。

  可這位匝哈塔格越走越快,把天祿甩到後頭,直衝到英蘭姐弟面前,猛地停住,滿是淚水的眼睛在英蘭天壽的臉上轉來轉去,嘴唇發抖,卻說不出話來。

  英蘭說: 姑娘,是你找我嗎?有什麼事兒?

  姑娘大叫道: 英蘭姐姐!天壽小弟! 英蘭還沒有回過神,那姑娘已經撲過來摟住英蘭的脖子哭開了。

  天壽驚異不定,望著她們發愣。

  天祿趕到,擦著頭上的汗,說: 老天,怎麼連親骨肉全都不認得了,這是大香啊!

  英蘭大驚,連忙把姑娘推開一臂,仔細打量: 你,你真的是大香?

  大香哭得喘不過氣,抽抽噎噎地說: 姐,我,我是大香 你們,你們竟都把我 忘了嗎? 嗚嗚 她哭得愈加傷心。

  親人離散而又重逢,是大喜事,不管流多少淚水,終會雨過天晴。姐妹們和天祿一起,重新回臨水敞軒坐定,漸漸平靜下來。

  說起這些年各自的遭遇,又都唏噓不已。

  三年前,大香小香這一對孿生姐妹被賣以後,人販子以為奇貨可居,說這是花魁的料,留廣州可惜了,要賣給識貨的主兒,定能賣個好價錢,所以早早就離了廣州,要把她們賣到青樓的發祥地揚州,一處叫杏春院的有名坊間學藝。還告訴她們若能從那裡學成出來,琴棋書畫、吹拉彈唱必定出類拔萃,技壓群芳,以後,紅官人名校書的日子,一定好過得不得了,篤定賽過神仙。

  大香當然不信這些鬼話,但小香信,還巴不得早一日進那杏春院,好顯一顯她早就能吹拉彈唱的本事,說話間就以紅官人名校書自居了。大香罵她下流沒出息,她全不在乎,倒說:咱家世代唱戲,那就有出息不下流了?戲子見了jì家照規矩還得叫姑姑呢,我要是成了紅官人名校書,比原來的輩分兒還高呢!

  大香拿這同胞親妹妹一點辦法沒有,罵她她不理睬,勸她她不聽,說多了她還嫌煩還翻臉。但她一門心思要成名jì,成天高高興興、喜眉笑臉的樣子,倒幫了大香的忙。人販子哪裡分得清她倆,只當這對姐妹花都心甘情願地盼著過好日子,棒打也不走呢,對她們也就越來越不提防。

  大香早就拿定主意,寧死也不入娼門!便趁著人販子一時高興帶她們上岸的機會逃跑了。

  跑到江邊一問,離揚州不過百里水程,還有被抓回去的危險,當時就上了一條過江的小船,心想隔著大江就再也找不著她了。

  不想那日風浪太大,船行江心,把不住舵,一下子就翻了,大香會一點水,但大江滔滔,風急浪高,她那點水性哪裡夠用,喝了不知多少口水,到再沒力氣掙扎的時候,也就不想再掙扎著活下去了,倒覺得死了更痛快。

  她被救上船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終究年輕氣盛,她還是活了過來。一睜眼發現周圍雕樑畫棟、繡帷低垂,只當是被杏春院抓回來了,嚇得直哆嗦。後來一位面目慈祥、身著官衣的中年婦人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這是一艘官船的時候,她才鬆了口氣,放聲大哭。

  這是海都統初上任所的官船,這位中年婦人便是海都統的夫人。

  海夫人信佛,不只燒香拜佛、吃齋念佛,一生都講行善。海夫人雖有兩個兒子和四個孫子,卻一輩子沒養過女兒,所以聽了大香的哭訴,便自作主張,收留她在身邊做了貼身侍女。

  海夫人十分喜愛大香,本想收養她做義女,但遭到海都統的反對,因為大香是不折不扣的漢人,而海都統一家是世世代代血統純粹的滿洲旗人

  聽大香說了一遍,大家都悲喜交加,一會兒落淚一會兒笑。

  天祿不由得黯然神傷,嘆道: 這樣看起來,我在蘇州遇到的那位珠娘,篤定就是小香了! 可惜當時沒有多問,若說破認實了,還能設法救她

  英蘭苦笑道: 只怕救她不得,她自家情願,便天王老子也無法可想呀!

  天祿說: 我看她那境遇 也是怪可憐的。

  大香問清緣由,也搖頭說: 雖然一時可憐,若是從良出來,哪裡有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日子好過?不能出人頭地,她決不肯的呀! 只能隨她去了。

  想到大姐姐、四姐姐都為了出人頭地走到賣笑為娼的路上,天壽心裡又是一陣酸痛,痛定之後,那做男人的決心又堅硬了許多。

  英蘭嘆道: 咱們一家四分五裂,我心裡哪天不記掛!只是方才見到你,還有上回在海都統府中見到你,實在太不像了,哪裡敢認呢?

  天壽悽然一笑: 我還記得,早年從京里往廣州的船上,你和小香還為裹腳布吵鬧哩,乍一見你一雙大腳,又這麼富富態態的,整個兒一個旗下大姑娘,又是海夫人的貼身大丫頭,想也不敢想呀!

  天祿也嘻嘻笑著說: 把你從前那麼多年說的話加一塊兒,也沒今兒聽你說的多!原來你就像個沒嘴兒葫蘆,成天不出一聲兒,眼下呢,跟個喜鵲子一樣,喳喳喳,喳喳喳,又清脆又暢快,也不在小香以下啦!

  大家都笑了。

  大香於是笑著說道,海大人府里規矩大,無論奴婢僕役,都照旗下規矩管著,海夫人雖寵著她,也不敢逆了海大人,所以她一進府頭一件事就是放腳。開始她還偷偷地哭了好幾回,後來習慣了,倒覺著又輕鬆又自在,走路快了幹事利落了,要是再叫纏腳,她還真不願意了呢。

  第二件事就是練說話,海夫人身邊大事小事她都得伺候著,出門去要交代,進門來要回話,都得清楚明白,不開口也得開口,日子久了,也就會說話了。

  海大人一家是滿洲人的脾性兒,天天吃肉喝奶;身為夫人貼身丫頭,她也只得肉奶不離口。她從小跟著爹媽,講究喝綠茶吃清淡,驟然這麼油膩肥鮮,不到半年就跟吹氣兒似的胖起來,胖得自己都快認不得自己了。她為這個也暗暗掉過淚,可夫人說,長得胖才富態,富態才興家。她想想也對,便也心安理得,肥油肥肉都不忌口,時間長了,倒覺著肉比菜好吃,肥肉比瘦肉更香。

  聽她這麼說著,縱然城內的危急情勢壓在頭頂,大家又忍不住地笑嘆一番,好些日子沒這麼開懷說笑了。大香還補充說: 見我這麼快就長成個胖丫頭,連從來不見笑臉的海大人都瞧著我笑了呢!

  天祿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 海大人還會笑嗎?不要嚇死人!

  大香沒有聽出天祿的話外音,認真地說: 海大人笑起來是挺不好看的,可他倒真是個大忠臣!

  天祿扭頭不顧,天壽驚訝地望著她,只有英蘭微微點頭。

  三人的不同表情使大香迫不及待地繼續說下去:

  真的,他真是個大忠臣。不過性子急、脾氣暴,可為武將的旗人,誰不這樣?一聽說夷兵犯境,他就恨不得立刻親赴戰場殺敵保國,還上奏本請皇上調他到廣東效命呢!每回傳來官兵敗退、棄地不守的消息,他都在家裡跺腳大罵半天,氣得不吃飯不睡覺,人整個兒瘦下去一圈兒!這回朝廷命他守京口,我親耳聽他好多次對夫人說,定要與京口共存亡,決不後退一步!讓那些臨陣脫逃的孬種看看,羞死他們!

  匹夫之勇,有何難哉! 天祿又是一笑, 他身為京口都統,統領一軍,只此就能算忠臣,還是大忠臣!這忠臣也真好當。

  國家危難之際,眾人皆逃而能獨力支撐大局的,還不是忠臣? 大香理直氣壯, 我們海大人從不剋扣軍餉,從不收禮受賄,一來到京口就先修好城牆,嚴令部屬日夜訓練,這還不是忠臣?不過他終究受制於人,許多事情做不成,不然,他忠臣的名聲更盛!

  大香不愧是海都統府薰陶出來的大丫頭,連這些男人們才關心的天下大勢,說起來也頭頭是道。天壽好奇地問: 他做不成的事情你也知道?

  大香根本沒注意天壽話裡有話,頭一揚,自信地說: 夫人說的,那還有錯?夫人說,海大人要求招募水勇巡查江面,制府大人不准;海大人要求撥款鑄炮,制府大人也不准;後來海大人又要求給手下兵勇加餉以激勵士氣,反遭制府大人彈劾,說他市恩買名,得了個降兩級留任的處分。前些日海大人還上奏朝廷,要在鵝鼻嘴阻塞長江水道,不許夷船深入內境,也被駁回。到如今,只有固守城池一法了。他天天早出晚歸,巡城巡營,哪有片刻安寧!如今,官宦富商人家,連平民百姓在內,都想方設法逃難出城,海大人嚴禁家眷不許一人出城,海夫人帶著孫少爺就在府中 你們說,海大人還稱不上是忠臣嗎?

  大香嘴裡的海大人,跟天祿天壽英蘭看到和感覺到的完全是兩個人!大香就在海大人身邊,知道得更近切更清楚,她又何必編假話來欺騙自家的親人呢?

  天壽嘆道: 不聽三姐姐說道,真不知道海大人是這個樣兒! 我還是不明白,忠臣總還得愛民如子吧?動不動地捉漢jian亂殺人,這會子又關閉城門禁百姓出入,弄得人心大亂 你說,這算是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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