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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按照朝禮,神情肅穆、步履穩重,由東廊南行。已經走到乾清門了,背後又追來一個召引太監說:「叫徐元文。 徐元文看看兩位好友,轉身隨太監返回乾清宮。熊賜履和葉方靄摸不著頭腦,又不能問,只得回值房去了。

  徐元文再進乾清宮,皇上身邊又多了一位官員,那是禮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王熙,正是徐元文的頂頭上司。福臨笑道:「今日談興忽至,不吐不快。朕要往萬善殿,與玉林國師談禪,召二卿隨同前往。 於是,皇上乘肩輿,學士翰林隨從步行,太監們抱了許多書畫,一行人頂著七月的驕陽,逕往西苑。玉林通琇早已領著徒弟茚溪森在殿前迎候了。

  一切禮儀過去,玉林與皇上分賓主坐定。王熙和徐元文在皇上兩側侍立,茚溪森在玉林身後侍立。這裡是玉林的禪房,屋宇高深蔭涼,清茶飄香,窗明几淨,松柏森森,令人清心忘俗。玉林身邊的長几上,擺滿太監們抱來的書畫。福臨笑道:「前些時送來的多是朕幼年讀過的書,這些是近年常常翻閱的。」

  玉林略略翻看,抽出一冊,題名《制藝二百篇》,那是明朝洪武年開科舉以來的鄉試、會試程文。玉林笑道:「這些八股頭文字,皇上讀它何用? 福臨笑了:「老和尚有所不知,朕要主持會試、殿試,點選進士們的文章。史大成、孫承恩、徐元文三科狀元,都是朕親自擢取,確是鄙門生!請看,這便是新科狀元徐元文。「徐元文向前,對玉林通琇深深一揖。玉林連忙起立還禮,對徐元文仔細看了一眼,點頭讚嘆,雙手合十向福臨說:「老僧慶賀萬歲得人。 福臨很高興:「他是尤西堂弟子,正所謂名師高徒埃 玉林道:「尤侗才子之名,江南盡知。 福臨慨嘆道:「場屋中士子,常有學寡而成名,才高反埋沒的事情,尤侗便是如此。此人極善作文,但僅以鄉貢選推官。九王攝政時,他又被按臣參黜,豈非時命不濟! 玉林道,「琇曾聽說君相能造命。士之有才,唯恐皇上不知耳。皇上既知,何難擢之高位?「福臨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即使是在乾清門建個翰林值廬,尚且費盡了吃奶的力氣,如果把以詞曲聞名天下的尤西堂提拔到高位,又不知要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不過他還是表示說:「朕亦有此念……哦,那書堆里便有尤西堂文集。 王熙說:「皇上前次御臨經筵,提起臨去秋波悟禪的一段公案,尤侗文中似乎寫到了。「福臨說:「哦,朕只瀏覽,未曾細讀,你取來朕看。 王熙拿書翻到《臨去秋波那一轉時藝》一篇,呈交皇上。

  福臨立刻往下看去。他面帶笑意,眼不離書地說道:「筆硯來! 太監立刻捧上筆硯,他提起筆,在文章上時批時點,不住聲地稱讚說:「才子!果然是才子!「玉林通琇不禁走了過去,就著皇上的手細細觀看,也露出讚賞的微笑。

  王熙提到的 臨去秋波悟禪 ,是禪宗的一件趣事。相傳丘瓊山路過一個寺院,看見四壁上畫的儘是《西廂記》故事,便問道:「空門安得有此? 寺院住持回答說:「老僧正是由此悟禪。 又問:「從何處悟? 住持說:「是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 丘瓊山含笑連連點頭。

  「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 ,是《西廂記》里《驚艷》一折中,張生初見鶯鶯時的曲詞。尤侗拿它作為八股題目,模仿當時文體,戲作了篇文章,刻入《西堂雜俎》集中。想必順治愛讀《西廂》,又識八股文,所以如此擊節嘆賞。他批點到篇終,看見玉林在側觀看,便指給他看文章的最後一句 更請諸公於此下一轉語看 ,並笑著說:「雖是遊戲文字,才情之高,令人欽佩。應付八股,遊刃有餘。「玉林、王熙等人都笑了。

  福臨忽然掩卷,說:「請老和尚在此下一轉語。 玉林搖頭道:「不是山僧境界。「福臨回顧正在微笑的茚溪森,說:「茚溪何如? 茚溪森答道:「不風流處也風流。「福臨開懷大笑,眾人也為茚溪森的巧妙轉語叫好。它意寓雙關,蘊藉圓轉,出自和尚之口,別是一番意境。由《西廂》悟禪固奇,在經筵上談《西廂》更奇,皇上與高僧以《西廂》談禪尤奇。徐元文只聽得目眩頭暈,暗自驚異。

  福臨從書堆中抽出《韻本西廂》給玉林看,說:「這是詞曲家所用元韻,與沈約詩韻大不相同。就是《西廂》,也有南調北調的差別,老和尚都看過吧?」「老僧少年時曾經翻閱過。至於南北西廂,琇實在未曾識別。」「那麼,老和尚以為此詞如何呢? 福臨表面一本正經,拿《西廂》去問得道高僧,實在有些頑皮。

  玉林通琇卻不動聲色,實實在在地回答說:「此詞風情韻致,皆從男女居室上體貼出來,遠非其他曲詞所能及……有一《紅拂記》,不知曾經御覽麼?」福臨悅:「《紅拂》詞妙,但道白不佳。」「卻是為何?」「不該用四六句,令人只覺頭巾氣十足,意趣索然。」「正是。敬服聖論。」「蘇州有個金若采,老和尚可知旗人?」「聽說有個金聖歎,不知是他不是?」「正是旗人。他曾評點《西廂》、《水滸》,議論雖有無限遐思,卻又過於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之故。」「如此,他與明朝李贄就是一樣派頭了。 聽著他們一問一答,徐元文簡直應接不暇。皇上以《西廂》考和尚,考不倒,足見和尚外學之博;和尚以《紅拂記》考皇上,皇上批其中肯,毫不作難,皇上讀書之博也可見一斑了。至於金聖歎批《西廂》的刻本,徐元文家住崑山,離蘇州不過百里,只聽說近年剛剛刊行,還不曾讀到,而皇上深居九重,竟能先睹,求知之勤,實堪驚佩啊!……徐元文再把思路拉回來注意聽講時,他們已談起玉林不日出京回山的事。皇上方才那談笑風生的灑脫氣概,不知怎的,忽然消失得無蹤無影,眼睛裡一片消沉的愁緒,強作笑顏地說:「老和尚答應朕三十歲時前來祝壽,庶幾可待;報恩和尚說他來祝四十,朕怕候他不得了。 玉林勸慰道:「皇上當萬有千歲,何出此言? 福臨用拇指和食指彈彈自己的面頰,說:「老和尚相朕面孔似略好看, 又揣著胸懷說:「但此骨已瘦如柴。似此病軀,如何挨得長久?」「皇上勞心太甚。深幸皇上撥冗繁少思慮,以早睡安神為妙。」「唉,朕若早睡,則終宵反側,愈覺不安;總是譙樓響了四鼓,倦極而臥,才得安枕。」「乞皇上早為珍攝,天下臣民幸甚。 玉林說得很真誠,不想卻勾起福臨更深的悲哀。他停了片刻,終於靜靜地說道:「財寶妻妾,是人生最貪戀擺脫不下的。朕於財富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妾亦覺風雲聚散,沒甚關情。 他咬住了嘴唇,停了停,接著說:「若非皇太后一人掛念,便可隨老和尚出家去!」

  在場的人都大為驚詫,王熙和徐元文甚至都嚇呆了,不知該說什麼好,幸而玉林通琇接過了話頭:「皇上,常人剃髮染衣,不過是機緣使然罷了;大乘菩薩則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和宰輔,以保持國土,護衛生民,不厭拖泥帶水的煩惱,普施大慈大悲的懿行。如果只圖清淨無為,自私自利,任他萬劫修行,也到不了諸佛田地。就今日而言,若皇上不現身帝王,則這番召請耆年、光揚法化的盛舉由誰來做?

  故而出家修行,願我皇萬勿萌此念頭。 他說的是事實。自從順治崇佛以來,各處寺院的重建新建和各種法事道場,在京師變得十分紛繁、隆重,皇家的大量金錢,投入了崇佛禮佛事務之中,佛門的影響在日益擴大,這不正是象玉林通琇這樣的高僧們所期望的嗎?許多南方高僧如憨璞聰、玄水杲、玉林通琇、茚溪森、木陳忞等,都相繼來京,接力續進地圍繞著福臨。這些高僧都很博學,有高深的詩文素養,善投順治所好。他們言語投機、志同道合,順治也因醉心於漢家文學而落入佛門圈套,把早年間受湯若望感化而不信僧道的信念完全拋棄了。

  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於福臨自身的苦悶。如果他想一輩子享盡歡樂,當一個窮奢極欲、腐敗昏庸的君王,那他決不會有任何苦惱。但是偏偏他想有所作為,偏偏他又相當英明,偏偏他又處在滿族初主中原的特殊歷史條件下,他就得經受無數痛苦。正是這些痛苦,逼得他向佛門尋求解脫。

  玉林通琇身為知名高僧,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接受皇帝出家呢?所以他頭頭是道地說了這麼一番話,真不愧國師之號。順治聽了也不得不頻頻點頭。然而順治並不就此罷休,退了一步,說:「不出家也罷,老和尚收朕為弟子吧!」「啊,這如何使得? 玉林沒料到這一著。

  「願老和尚勿以天子視朕,當如門弟子茚溪相待才好。」「這……也罷,老僧依皇上就是。 玉林生怕這位年輕的皇帝又會使出別的更叫他為難的招數,再說收一個皇帝為門徒,總是佛門盛事。

  「那麼,就請師父給朕起名吧!」

  玉林推辭半天,福臨固請不讓。當玉林終於提筆要選擇法名了,福臨又從心底里深深地嘆口氣,憂傷地說:「師父賜朕法號,必得揀一個最丑的字才好……「王熙和徐元文看著皇上眼睛裡遊動不定的光芒,一時更加不知所措,身為文學侍從,哪裡敢管皇上的這些事情?

  玉林書寫了十多個字進呈皇上御覽。福臨自己選擇了 痴 ,上一字則是禪宗龍池派第五代的 行 ,於是,順治皇帝的法號便是 行痴 了。

  福臨還要行見師禮,玉林哪裡敢受。王熙和徐元文此刻卻敢說話阻止了,因為這明顯地與朝廷大禮不符。福臨只得作罷。他望了一眼茚溪——全名茚溪行森——,笑道:「茚溪,從今以後,朕要稱你師兄、法兄了! 福臨說他 即妻妾亦覺風雲聚散,沒甚關情 ,難道董鄂妃也不在他心上?不是的。今春以來,她便病倒了,臥床纏綿至今,一天重似一天。多少太醫,開了多少藥方,竟然毫無起色。福臨天天都去承乾宮,每見到瘦弱得風吹就倒的烏雲珠強打精神,歡顏相對,他都心酸難忍。太醫早就暗示過了,但福臨不肯相信她真會離他而去。雖然理智告訴他,這只是早晚間的事情了。所以,他所謂的 妻妾 中是不包括董鄂妃的。或許他出家的念頭也是由此而起?

  福臨沒有回養心殿,徑直往承乾宮看烏雲珠。他今天和文士、和尚一番暢談,雖然很痛快,卻也勾起了心底深深的憂鬱。如果烏雲珠沒有患病,會最恰當地給他安慰,使他如同洗個溫水澡似的渾身舒坦、精神百倍。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給整個宮殿塗上一層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紅色。福臨止住下人通報,邁步進了承乾門,轉過石雕影壁,走月台、過前殿,叮叮咚咚的琴聲伴著晚香玉的甜香,隨風飄來。福臨驚喜得幾乎要跳起來:除了烏雲珠,宮中無人會撫琴。那麼,她病體有了起色?

  福臨興奮地加快了步子。琴聲悠揚,更清晰了。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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