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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聲蘊涵著空靈秀美,使他產生御風雲霄之上、飄飄欲仙的美妙想像,同時,又使他不覺聯想起 高處不勝寒 的名句。

  當福臨走近寢宮時,那明媚的、飄忽的、綿綿不絕的尾音,引導他感受明月、流星、夏露、秋霜……他不知不覺地停了腳步,微微閉上眼睛,沉浸在裊裊餘音和悠遠深長的意境之中。

  突然,鏗鏗鏘鏘,琴聲震響,清越奮迅,慷慨激昂,仿佛天邊雷暴,頭頂電閃,狂風驟雨即將來臨,使福臨驚愕之極。他想像不到,絲弦古琴居然能奏出這樣昂揚的情緒。他也無法相信,這種大江東去似的曲調,能從他的烏雲珠那羸弱的纖指下迸出。他趕緊往前沖了幾步,未到門前,屋裡 砰 的一聲響,仿佛什麼沉重的東西砸在琴上。琴聲斷了,代之而起的,是悲痛欲絕的悽惋哭聲:嗚嗚咽咽,若斷若續,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酸。福臨十分緊張,大步闖進寢宮,眼前的場面使他驚呆了:北牆上,一橫卷古畫端端正正張著,畫下一張供桌,供著些夏令瓜果和一爐香。供桌前是矮而長的漆黑的琴桌,張著烏雲珠心愛的古琴——[春風],坐在細席坐墊上的烏雲珠,正全身伏在她的 春風 上傷心地哭泣,淚水象斷了線的珍珠, 撲答撲答 直往下落。但哭出聲的並不是烏雲珠,而是跪在她旁邊托著銀盤送藥盅的容妞兒。藥盅已經打碎在地,容妞兒也哭得跟淚人兒一樣了。

  福臨心慌意亂,撲到烏雲珠身邊,扶起了她。誰知淚眼迷離的烏雲珠回頭看到是皇上,既沒有強支病體地跪拜——她一向如此,雖然福臨已免了她跪拜——,也沒有在瘦得可憐的臉上泛出一絲知心的笑——她一向如此,雖然誰看了那笑容都想落淚——,竟不顧一切地撲到福臨懷中,摟著他慟哭失聲。福臨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失態,慌得心頭 卜卜 亂跳,手指都在哆嗦了。他緊緊抱住她,用顫抖的手輕輕撫摸她柔滑的黑髮,努力咽著唾液,用發乾的聲音安慰著:「別哭,別哭……你是怎麼啦?……你一向不這樣啊……」小聲說著、安撫著,觸到的是一副瘦伶伶的、柔弱的、無依無靠的骨頭架。福臨覺得心的一角在慢慢地撕裂著,非常痛楚,一低頭,兩顆又大又沉的滾燙的熱淚, 叭嗒 一聲,落到烏雲珠的耳腮旁。烏雲珠敏感地一哆嗦,抬起濕漉漉的臉,望著福臨:「你,你怎麼啦? 福臨強笑著:「你怎麼還問我呢?你這是怎麼啦?……」「我……」烏雲珠咬咬嘴唇,乾瘦的面頰上閃出令人愛憐的酒窩:「我心裡難過……我捨不得你……「福臨很少從烏雲珠嘴裡聽到這樣直截了當的情話,心頭一熱,眼睛又紅了,說:「你是不是聽說朕要出家心裡難過?

  誰告訴你的?」

  「出家? 烏雲珠大驚失色,眼淚剎那間幹了。她一手抹去腮畔的淚珠,一手緊緊握住福臨的胳膊,嘴唇顫抖得很厲害:「你……你為什麼?……」「不要急嘛, 福臨連忙說, 我沒有出家,只不過拜了師父、賜了法名罷了。」「你……厭棄我們了。 烏雲珠的淚水又 刷 地落了下來。

  「唉,你還不知道我嗎?……實在是心裡太苦,太苦了……或許只有空門能賜給我片刻寧靜。 福臨神色慘澹地低語著。

  烏雲珠痴痴地望著福臨,不說話。容妞兒早拾起破碎的藥罐藥盅,悄悄退下了。

  福臨站直身子,長嘆一聲,慢慢仰起了臉,不知是在吞咽淚水,還是要透過華麗的殿頂上視那渺茫無際的蒼穹。他的聲音中飽含著一種不常見的悲憤,以致分不出他是任吟詩,還是在直抒胸懷:「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撫世安民踞帝都!平生志氣,總想英明有為,不敢說媲美太祖太宗,乞願追步唐宗、明祖。奈何力不從心,步步維艱!……我還在推那大石,山坡卻越來越高,越來越陡……我精疲力盡了,推它不動了!它怎麼就這樣重,這樣重啊!……」

  烏雲珠已經不哭了,她象立在寒風中的秋楊,全身哆嗦。

  福臨看她一眼,猛然緊緊地抱住她,喊道:「你為什麼要生病?

  你不要離開我!只有你在支持我,幫我推那大石頭上山。要是失了你,我就全垮了!……啊,烏雲珠!……」烏雲珠伸出冰涼的小手,摸索著福臨發抖的嘴唇、燙人的眼睛,低聲說:「不要這樣,陛下。就是沒有我,還有皇太后。她的心裡,總是支持你的。」「可是……」福臨一下子鬆開烏雲珠,象剛才抱她一樣突然,幾乎失聲叫起來:「天哪,她的心裡!她的心裡將永遠瞧我不起,永遠鄙視我!……想想去年七月,她的那些話、她的聲音、她的眼睛!……啊,我竟會那般卑怯,那般懦弱!多麼醜惡啊!多麼醜惡啊!……這是我一輩子永遠洗刷不掉的恥辱!我還有什麼臉面,去和額娘侈談治國平天下!……」他張開兩隻大手,緊緊抱住了頭,跌坐在短榻上,整個身姿都表現出內心的極度痛苦,使人看了,心裡非常難受。

  剎那間,烏雲珠忘卻了自己的痛苦,走上前去,輕輕靠在短榻扶手上,又輕輕扳過福臨倚在她懷中,撫摸他的頭、他的手、他的肩背。她的動作中注入了那麼多溫柔的愛,如其說是愛侶,不如說更象母親。她象耳語那樣小聲地、慢慢地說著,仿佛媽媽給生病的孩子講故事:「近日臥病,不知怎的,常常憶起幼時。六歲那年隨阿瑪下江南,額娘領我回蘇州認親。我歡天喜地地去會表姐妹表兄弟,哪知他們都直眉瞪眼地罵我『雜種、小胡妖!還合夥偷偷打了我一頓。我找額娘哭訴,額娘哭得比我還凶。原來姥爺和舅舅姨媽都不認她,說她失節敗壞門風,還問她為什麼不死!……後來回京師,阿瑪又領我去認親,叔叔伯伯們竟當著我一起嘲笑我阿瑪,堂兄弟堂姐妹全罵我是賤胚、蠻婆!又打了個頭破血流……「說到這裡,她聲音岔了調,眼圈又紅了。這幼年的屈辱是深深刻在她心中的,雖然事隔多年,至今猶有餘痛。停了片刻,她才平復,繼續說下去:「……那時候我真氣極了!我想,我阿瑪開得硬弓,騎得烈馬,是戰場上殺出來的巴圖魯;我額娘作得詩、畫得畫、彈得琴,是知書達禮的才女,我阿瑪娶我額娘,我額娘嫁我阿瑪,哪些兒不好?又關他們什麼事?阿瑪、額娘愛我象掌上明珠,我必得為他們爭氣!那時候,我就發誓:一是要出類拔萃、出人頭地,一定要勝過一切滿漢女子,讓阿瑪那邊的滿親,額娘這邊的漢親全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長大了,讀了許多書,懂得了文武兼備、寬猛相濟的道理,更發奇想:父族尚武,百戰百勝,驍勇無敵;母家尚文,博大精深,源遠流長。武功文治熔於一爐,必然鍛出古今中外從未得到的寶劍;滿漢一體,大清必能興旺發達、長治久安,國富民強不就指日可待了嗎?……」福臨早已聽得痴了。烏雲珠從未訴說過幼年的委屈,今天怎麼突然提起?……她的念頭多奇特,可又多合福臨的心意啊!

  烏雲珠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瘦弱的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面頰,聲音更低,說得更慢:「妾妃不敢說與陛下志同道合,但自認是陛下的知音。皇上所作所為,皇上所想所念,妾妃以為都是識大局知大勢,合乎天地正道。妾妃願為此百年大業略盡綿薄之忱,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啊!……」福臨看著她,沮喪和痛苦漸漸淡了,心裡十分感動。

  「妾妃常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磨難重重,安知不是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而後成呢? 福臨濃黑的眸子裡閃出兩點光亮,微微點頭道:「好,賢妃說得好!……朕越發不能讓你離開了。」「百年離別在高樓,一代紅顏為君荊 烏雲珠心裡一痛,冒出這麼一句古詩。她眼見福臨神色又變,趕忙笑著解釋說:「百年聚合,終有一別。皇上一向曠達,難道還看不透?如果這樣,又怎能參禪? 福臨愣了一愣,強笑說:「你我相約生生世世永為夫妻,豈是百年二字可以了的? 烏雲珠略帶淒婉地笑了。

  「這不是張靈的《招仙圖》嗎? 福臨看著牆上那幅橫卷, 是鑑賞,還是祭奠?「《招仙圖》,構思非常巧妙,筆法簡潔瀟灑。圖的右下方,雕欄玉砌的石橋邊,一位宮妝美女靜靜立著,仰望高天,滿腔傾慕、期望之情。中間隔了很長很長的一片空白,一筆不畫,一色不染,那是無限蒼茫、寥廓、幽遠的大地和天空。最後,在長卷的左上角,現出了浮雲中的一輪明月。整個畫面給人淒清欲絕、無限空闊的特殊感覺,既使人想到 高處不勝寒 ,又使人想到 空照秦淮 的種種意境。

  烏雲珠答道:「二者兼而有之。」

  「那麼,這是宮妃在招廣寒宮裡的嫦娥呢,還是廣寒宮的嫦娥在招宮妃呢?「福臨在盡力緩和氣氛。

  「我想,也是二者兼而有之。 烏雲珠的聲音打了個磕絆。

  福臨卻沒有聽到,仍然注視著《招仙圖》,說:「這位橋畔美人兒,倒真與賢妃有幾分相似哩!」「是嗎? 烏雲珠幾乎問不下去,把頭扭開了。

  「你今天是不是好些了?剛才進來聽見你在彈琴。」「是。午間起來覺得很清慡,就試了試手指,叫她們掛出這捲圖,彈了一曲《廣寒怨》。」「不,不對。起初彈的是《廣寒怨》,後來呢?那曲激揚壯烈的琴聲呢?那聲韻同風雨江濤相仿佛,絕不是《廣寒怨》,你只彈了一小會兒……」「那,那叫《烈風雷雨頌》,「烏雲珠忍淚回答說:「是我幼年從師時,師父教給的。」「你為什麼不彈完,就倒在琴上哭呢? 福臨關切地問。

  烏雲珠怎麼能告訴他呢?午後她略感輕鬆,起身彈琴,是想試試自己的體力,也想藉以抒發情懷,於是彈起了《烈風雷雨頌》。誰知彈了不幾句,便覺體力不支,一時頭昏目眩,冷汗淋漓,眼前一片昏黑,差點兒暈過去。她明白了,自己沒有什麼希望了,頓時萬念俱灰,推開容妞兒送來的藥,伏在琴上便哭了。

  不,她什麼也不肯告訴福臨。今天她看到福臨傷痕累累的心,他的沉重的精神負擔,她決不肯使他增加新的痛苦。但是,她心裡又有許多許多話要說,想要留給福臨,這是她一生摯愛的人,他們一同經歷了多少風浪,一同嘗過多少甘苦啊!想當初青春年少,他們象一對年輕美麗的鳳凰,雄心勃勃,向著朝陽,比翼奮飛。但是,狂風暴雨,明槍暗箭,給他們留下了無窮無盡的創傷!凰已奄奄一息,鳳還能振翅翱翔嗎?……烏雲珠用雙手輕輕地、無限愛憐地托住福臨的面頰,淚光閃閃的黑眼睛無限留戀地掃視著親愛的面容,最後,她努力綻出一絲微笑,小聲地回答福臨:「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福臨心頭掀起一重熱浪,喉頭哽住了,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他的這位貼心的情侶、志同道合的知己、他心目中唯一的妻子,嘴唇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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