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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穆彰阿悄聲道,“咱們……走罷。”多待一刻永琰的臉色就多青白一分,又有何益?畢竟現在的他,還遠遠不如這兩個在乾隆面前炙手可熱的文臣武將帝國雙璧!

  他懂,永遠審時度勢的永琰自然更該懂!

  永琰握著韁繩的手從僵硬而漸漸鬆開,垂落身側,穆彰阿還來不及鬆一口氣,永琰忽然搭弓引箭,朝那人聲隱約的樹陰蔽處直she而去!

  那廂福康安本就無心狩獵,一路拍馬跟著和珅,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正一臉悻然,忽聞腦後風聲陡異,他是多少場戰役里生死關頭過一回的宿將,連忙回頭,驚見一隻箭羽挾雷霆萬鈞之力碎葉裂枝地從灌木從中直襲而來,避無可避,情急之下伏低身子緊貼馬背,反手抽刀急削,擊在箭矢尾端借力打力將那箭反撥了回去!

  永琰那箭是氣極怒盛之時所發,何曾留了余手,卻不料見箭頭迴轉,竟反穿過繁枝茂葉復向他面門襲來,登時怔在原處——

  “主子!”穆彰阿駭然大驚,本能地撲了過去,緊緊將永琰護在身下,永琰被他撲地摔下馬去,泥屑飛揚間,他被撞地眼冒金星,差點嘔出一口血來,回過神後才猛地翻身而起:“穆彰阿!”跟了他十餘年的侍衛此刻已是面色慘白,肩上深深插著一支長箭,兀自血如泉涌,聽了永琰的叫聲,他才猛地咽下堵在喉頭的鮮血,慘然一笑:“主子,少不忍則亂大謀——”

  永琰心下一熱,連連點頭,就翻出隨身帶的傷藥想為他拔箭療傷,穆彰阿忙忍痛攔住他:“這箭有嘉親王府標誌,拔不得——他們呆會必會來此查探萬不可給他們留下證據把柄——此地,不可久留……”

  “不可!你的傷要緊!”永琰如何不知穆彰阿若帶傷騎馬,這傷口必至潰爛,說什麼也不同意,穆彰阿急了,汗如雨下中一把按住永琰的手,留下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色淋漓:“主子!大局為重!快走!我們此時惹不起只能躲——我為您就是搭上條命又有何惜!走啊!”永琰一顫,這才扶起穆彰阿踉蹌著上馬,穆彰阿咬著牙忍著劇痛翻身上馬已是癱軟無力地伏在馬背之上,看著永琰焦急的雙眼,卻忽然顫著聲道:“爺……恕奴才說句不中聽的……您別再為和珅費心了,這麼多年來,奴才……看在眼裡,您總是看著那對香包發呆……從他走後,您就再沒笑過一次,甚至十年忍耐十年辛苦……也都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能……可是,他不值得!爺,他這些年來何曾領過您的情又何曾將您放在眼裡——爺,您殺了我也要說——您忘了他罷——”

  “別說了!”永琰猛地打斷他,喉頭抽動了數下,終於別開頭去,“先回去再說!”

  連穆彰阿都能明白,為何只有你寧可肆意踐踏我的心意!

  和珅,這十年來你就如此決絕,真地對我沒有一絲懷念?!

  那個人就真地無可替代嗎?哪怕——

  哪怕——他死?

  (1)乾隆幼時曾隨皇祖康熙入圍中鹿,皇祖康熙賜黃馬褂。其時乾隆年十二,而綿寧中鹿年僅十歲,故而詩有:“所喜爭先早二齡”之句。這詩亦成了綿寧日後踐祚最初一筆政治資本。

  第五十章:字字攸情瑤林表心跡,步步為營永琰奪嫡位(上)

  由於那一削之力甚大,福康安被那反作力推地在馬上晃蕩不止,胯下坐騎非他平日所騎神駿,受此驚嚇,長嘶一聲,前蹄奮起,幾方縱跳竟將鬆了韁繩的福康安生生甩下馬來!和珅本是因為福康安強行跟著而冷著張臉漸行漸遠,突驚此變,駭地臉色都變了,忙撥馬回來,一躍而下扶著福康安的肩膀急吼道:“沒事吧?”

  福康安一滾之下已經將下墜之力減了十之七八,自然無礙,剛欲開口,見著和珅這十年來難得一見的為他心焦似焚的表情,心裡一動,便直直盯住了他,只不發話。

  和珅起先還只當他是疼地說不出話來,就要替他除下鎖子甲看傷,頓了一下,忽然皺起秀致的長眉,惱怒地瞪向福康安:“——你又騙我!”福康安猛地一怔,忙在和珅起身離去之前緊緊攥住他的袖子:“不——我,我方才真撞到了,肩膀上的舊傷——”

  和珅狐疑地瞪他一眼,卻是去留兩難,半晌才沒好氣地重新蹲在他身側,便去解他的盔甲。動作雖然僵硬,卻極至輕柔,直到福康安身上鐵甲盡除,才顰眉道:“這兒地處偏遠,哪來的這一冷箭?難道——”他這些年來早已習慣步步為營地算計人心,只怕又是那些從未放棄絕他之心的政敵下的毒手!

  “不是冷箭不是冷箭。流矢麼,哪場圍獵沒發生過這等事兒?何況我又沒中箭。”福康安此時能如此靜靜地端詳著近在咫尺的和珅,人早已是如在雲端,哪還有心在意這點微末小事,近乎貪婪地痴痴地看著他,不由地傾前身子——哪怕,再靠近一點——

  和珅正拉開他的衣襟看他肩膀是否舊傷復發,不經意間抬頭一望,二人幾乎是鼻尖相觸般地親密無間——福康安只覺得腦中轟地一炸,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將竟然在瞬間頭昏腦脹,頰飛紅霞,狼狽不堪地將頭偏向一旁。

  和珅卻也愣了,自福康安回京,他是第一次這麼近這麼認真地看著他——福康安真的老了……二十年後他依舊叱詫風雲勇冠天下,卻難以阻止年近不惑的兩鬢霜染滿面風塵,而他的眼中也沉澱了太多的責任和陰鬱,再也不能是當年那個長街怒馬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他油然升起了一種百味沉雜物是人非的慨然。

  鬥了一輩子,卻又如何——他自己,又何嘗還是舊年模樣?!

  “為什麼……還要回來。”和珅終於放下自己的手,呢喃地開口。

  “我放不下。十年征戰十年彷徨,生死一線依舊一念難忘,你卻叫我怎麼辦……”福康安沒有轉回頭,低垂的眉目籠罩在模糊的陰霾之下,“我何曾沒想過試著去忘記,可我做不到……當年錯過一次,今朝我不想錯過一世——”

  和珅喉間一哽,似有什麼堵在心頭,咽不下吐不出,良久之後他終於起身:“遲了……福康安……遲了。”他轉過身,留給他一個批堅執銳卻依然顯得孤獨蕭瑟的背影,“情也罷,恨也罷,到咱們這般歲數,也早該看淡了……”

  “你撒謊!”福康安騰地站起,繞到他面前,炯然雙目中復又看到了他那股與生俱來的強勢,“你同我一樣,打心底從不曾將這段感情看淡——”

  “你錯了!”和珅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彼此之間是軒輊難分的迫人氣勢,“我和珅今時今日站在帝國之顛,你以為我還會如無知小兒般糾纏於感情?!”話音剛落,福康安就伸手將他攬入懷中,二人腰間的甲冑激烈地相撞在一起,金石之聲不絕於耳。

  “你做什麼?!你瘋了!你忘記你我如今是什麼身份!”

  百場血戰鑄就的鐵一般的筋骨牢牢地禁錮著他的掙扎,福康安沉著臉,靠近他的耳畔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是從前記的太清楚,才蹉跎至今!你若真地能忘了我,就推開我——你能嗎?!”

  和珅瞠目結舌,這還是那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將軍麼?!如此癲狂的火一般躁動的神情!“你……你瘋了!你忘了我為了整跨富察家無所不用其極,忘了我為了向上爬柔媚侍君,忘了我自甘墮落吃鴉片包戲子窮奢極侈——”

  “夠了!”福康安摟緊了他,沉痛地幾乎揉碎了他的身子,“你別說了,都是我自以為是懦弱逃避,當年我若有多一分心思,你和我何以走到今天的地步……致齋,致齋,是我額娘對不起你,是我福康安對不起你,我們……重新開始……”

  “瑤林……”和珅閉上眼,終於第一次喚了這個名,“你怎麼還不明白?這個道歉晚了整整二十年……”他的掌心抵上他的胸,用盡全力地將他推開,揚起手看他:“我要不起這所謂的感情了。我這雙手既已習慣了翻雲覆雨,你如今即便要我斷,我也斷不了——紫禁城黃昏日落,也必終我一世為臣!”

  福康安徹底地愣住了,背光而立的和珅,周身散發著一種攝人心魄氣吞山河的力量,這是當年的和珅萬萬沒有過的霸氣——他早該看出來,這隻已經一飛沖天的鴻鵠,早已不是他所能禁錮折服!這個認知,卻是整整遲了二十年……

  “致齋……”他突然一嘆,從腰間抽出一方堆鏽絲帛,遞過去,“你從來博學多才,可認得此物?”

  和珅不知他此舉何意,便也接過,展開一看竟是一卷小型緙絲唐卡,色彩輝煌間繪著勝樂金剛坐法圖,寶相莊嚴,此乃藏傳密宗中的一大分支無上瑜伽部所奉菩薩,西藏班禪達賴二系皆授此法,他自己便是理藩院尚書,如何不知?“你是在考我?”

  福康安搖頭道:“這是當年西藏還軍途經青海,在哲蚌寺因緣巧合得來的,你再細看。”

  和珅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地將唐卡翻了過來,卻見背面赫然加持著金水手印,用藏文繪著一首長詩: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倉央嘉措……他深吸一口氣,這個淪為宗教鬥爭犧牲品並被康熙皇帝親旨意廢除的那個矢志“不負如來不負卿”的多情活佛,最終悄然圓寂於蒼茫天地不知所蹤的傳奇……

  “傳說這是六世達賴的遺物。”福康安抿了抿唇,將那唐卡揉進和珅的手心裡,再一次抬頭與他四目相對,“致齋,這詩,便是我的回答。”

  這是佛法莊嚴也渡不了的情根深重。

  若能就此忘懷,若能決然放棄,或許便是這世間最平和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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