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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一笑,將東西放下:“看那麼遠實在是好高婺遠,依朕看大可不必。”和珅一驚,但他從乾隆帶笑的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忙繼續道:“英夷的科技製造倒很有些看頭的,未必就都對咱們沒用。奴才聽說他們整個國家都是商人,都會做生意,如果咱們大清和他們能在五口通商,英國人的貨物價格低而他們要的茶葉絲綢我們卻能開出很高的價格,還能收取五成的關稅,長江流域的製造商們還能再收一大筆稅費,財源滾滾啊!”

  “和珅。”乾隆的臉上第一次沒了笑容,將手背過身後,慢悠悠地道,“木蘭秋狩之事你可要多費心打點了。”

  和珅一怔,心中頓時如翻了五味瓶一般,什麼滋味兒都有,半晌才磕頭稱是。

  次日乾隆返駕紫禁城,馬戛爾尼上乾清宮覲見,行三跪九叩禮,乾隆龍心大悅,又是賞賜無數,但對馬戛爾尼國書所提開放通商一事,卻只復言如下——

  “我天朝物華天寶,無所不有,本不需外夷奇技yín巧之物。朕體諒西洋各國的難處,所以准許在廣州一地開設洋行,滿足夷人所需。……天朝法制森嚴,每一盡土地都開於版圖,不容分制,英人請求賞給土地傳教立言等事斷不可行,……爾國王惟當善體朕意,益勵款誠,永矢恭順,以保全爾邦,共享太平之福——”

  馬戛爾尼驚詫地抬起頭來,他原以為自己已讓步至此,這中國皇帝沒道理不答應個對雙方都有利的事啊!然而當他憤怒地看向和珅的時候,他便發現,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堂大人眼中的失落與不解,比他猶甚。

  當天晚上,乾隆著小貴子送去一份口諭:“士農工商,商為末流,乃千古不變之定理,何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卿怎可本末倒置,以蠅頭小利換我天朝臉面尊嚴!”這是這些年來,乾隆寫過的口諭中措辭最強烈的一道。和珅跪地接了,一遍一遍地看了,忽而跌坐於地,搖頭失笑。

  這些年來他時時如臨深淵刻刻如履薄冰依舊是聖心難測——這位從來就大權在握揮霍豪奢慣了的皇帝,又哪裡知道,他拒絕的華夷通商又何止是蠅頭小利!節流不可,開源也難——鮮花著錦的乾隆盛世又能延續幾年!

  這是第一次,他生出了幾分高處不勝寒的倦怠。

  即便心下煩擾,木蘭秋狩之事還是有條不紊地準備妥當。乾隆五十六年十月,乾隆帶著阿哥王爺親信大臣侍衛宮眷數萬人浩浩蕩蕩地駕幸承德,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後一次的木蘭秋狩。

  秋風颯颯旌旗獵獵,木蘭圍場之間一派“千里霜林盡染丹,漫山紅葉溢金流”的美景,乾隆在華蓋車上端坐,他雖然也換上了一身戎裝,但卻再也沒能象往常那樣縱馬馳騁——大臣死活不讓他再上馬了,乾隆只得悻悻作罷,他自己也知道,如今風燭殘年,早已今時不同往日了。清咳一聲,乾隆抬眼看向站地離他最近的成親王永瑆,嘉親王永琰,慶郡王永璘,其中尤以永璘最為氣盛,乾隆老年舐犢,待這幼子尤為不同,他這一身的金龍鎧甲便是乾隆御賜,當年康熙爺穿著平過准部的,一身戎裝,更是顧盼奪人,不可一世。乾隆滿意地沖他遠遠一笑,再望右看去,是嘉勇郡王福康安,戶部尚書福長安,和一等忠襄侯文華殿大學士和珅並額附豐紳殷德。都是一派翎羽輝煌英雄氣度,心下大為寬慰,徐徐開口道:“今日圍場聚殲猛獸,朕就不下場了,爾等可各顯神勇,拔得頭籌者,朕有重賞!”

  其實即便沒有重賞,誰不想在皇帝面前爭個高下!

  於是畫角聲剛過,甲冑在身,長槍在握的諸人頓時如離弦的箭一般疾沖了出去——王公貝勒們縱馬馳騁,張弓引箭,馬嘶獸鳴,將這片山林化作壯烈狩場。

  不過小半柱香,永琰忽然拉韁止步,隨後跟來的穆彰阿也勒馬停下,小聲地問道:“主子?”永琰翻身下馬,解開沉重的鎖子甲掛在鞍上,現出一張極其成熟英氣的臉來:“本王不陪他們鬧了。”誰看不出乾隆設這個局不過是想給那最擅長弓馬騎she的福康安和他的十七弟的臉上貼金,他還沒老八老十一那麼蠢,真去拼死拼活。

  別的不說,永璘弓馬嫻熟,年富力強,論武功的確是眾阿哥中頭一分。更何況,他還有永琰難以企及的天恩殊寵。

  自令皇貴妃前年沒了之後,乾隆就追封其為孝儀皇后,陪葬裕陵——而膝下能稱為嫡子的就只有嘉親王永琰和慶郡王永璘二人,這些年來,慶王聖寵深厚,京城中除和珅外無人能出其左右,朝中多有黨附者。反觀永琰,依舊謙和端方溫吞性子,遇事從來一味忍讓,風頭較之永璘大大不及,朝中有知機鑽營的,看出乾隆也在對二位阿哥暗加甄選一評高下以定儲君,都認為永璘必勝。

  穆彰阿有些詫異,“那難道就白讓旁人在皇上跟前兒長臉?”

  永琰冷冷一笑,要長臉何必那麼累?!“你忘了當年世宗皇帝如何被聖祖選為皇嗣的?”穆彰阿微吃一驚——就聽見不遠處一陣歡呼,循聲望去,卻是永琰的嫡長子,福晉喜塔喇氏所出的綿寧竟用特製的小弓箭she死一頭母鹿,眾人歡聲雷動,將那中箭後還在掙扎的母鹿綁到乾隆跟前,都夸綿寧世子不滿十歲有此神勇實乃天賦異稟,乾隆也笑逐言開,當即把黃馬褂、雙眼花翎賜給了這個小孫子,並當即賦詩一首:堯年避暑奉慈寧,樺室安居聰敬聽。老我策驄尚武服,幼孫中鹿賜花翎。是宜志事成七律,所喜爭先早二齡。家發永遵綿奕葉,承天恩貺慎儀刑。(1)

  穆彰阿頓悟——當年康熙晚年也是在木蘭秋狩,見到了十二歲的孫子宏歷馳騁圍場,驚嘆其少年英武將來絕非池中之物,才動了將皇位傳於四子胤縝的念頭。思念尚不及迴轉,就見永琰忽然抓亂了頭髮,將盔甲隨隨便便一套,便重又上馬奔馳回去,乾隆見他盔歪甲斜且不曾打到一隻獵物,放下了懷中的綿寧,不悅地沉下臉問道:“怎麼了?”

  “皇阿瑪,兒臣看這隻母鹿哀鳴不已,腹中隱有胎動,定有孕在身,兒臣不忍其無辜畢命於刀斧之下,甘願不要任何獎賞,求皇阿瑪將它放生!”永琰翻身跪倒,眼中一片誠摯。

  永璘低頭撥弄著頸上明晃晃的索子甲,雖不至明著反駁親兄,卻語含暗諷地刺道:“我們愛新覺羅氏是馬上得來的天下,十五哥這般仁弱,倒真不似滿洲兒郎。”

  “論騎she,我與十七弟如何能比?”永琰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聽者有意,和珅雖不曾抬眼,心中卻不免想起當年二人在甘肅聯手查案,身犯險境,永琰少年血性,一身工夫又何曾落得人後,只是逝者已矣,多言何異。

  “好了。”乾隆出言止了永璘的話,他自為雄主,本來並不喜永琰如此仁弱,可轉頭看看年紀雖小已有勃勃英氣的綿寧,心中不由一動——他自詡為十全武功盡善盡美的了,後世子孫再開創疆土已是萬無可能,一個守成之主最重要的不是進取之心而是——愛民如子。

  思及此,看向永琰的目光便瞬間柔和許多,卻也不肯誇他,只是淡淡地道:“你這沉穩博愛的性子倒是有君子之風,可在這圍獵之地卻未免不合時宜。”

  這便算是極大的贊語了,唬地永琰連忙叩頭遜謝。

  一直跟在身後的穆彰阿再次佩服起永琰天衣無fèng的算無遺策,如此一來,在乾隆心中立時就留下了其子仁愛,其孫英銳的印象——大清畢竟是要傳承百世的,這難道不比十七爺十一爺他們爭地你死我活來的聰明許多?

  但永琰卻好似理所當然一般,離了御前臉上也沒有一絲快意。穆彰阿只得閉了嘴騎馬跟在身後,直到主僕二人漸行漸遠,到了漫無人煙的山林僻靜之處,那鹿鳴哀哀獸吼陣陣的圍獵之聲已漸漸地淡地聽不到了,永琰才勒馬止步,他低下頭,撫著跨下座騎額上的金質鈿飾,漫不經心似地開口:“皇上畢竟春秋已高,若是先前,我說那番話,他必要斥我迂腐,今兒改口說我‘君子之風’,是他真的老了……”

  人君一老,頭等大事自然就是立定皇嗣,穆彰阿頓時熱血沸騰,他明白這位蟄伏多年的主子終於要再展拳腳——這一次,卻是真地要問鼎帝位了!“主子的意思是,可以行動了?”這些年嘉王一系被慶王一系打壓地抬不起頭來,哪個人心中沒那三分久抑的火氣?

  永琰輕一頷首,雙眼中精光四she:“皇上踐柞之初就曾經詔告天下人‘不敢越聖祖康熙在位之六十一年,若天命有授得以長齡,必於乾隆六十年禪位太子’——那時的太子是二阿哥永璉,可惜無福早夭——但皇上若要定儲君,必在這一二年間!老八,那是個迂書生,老十一因著母妃身份是早已出局的,明眼人都知道,太子只在我和老十七之間——皇上也一直在暗中比較選擇。都說老十七驕橫,可一個人事事得意了就必然會出大亂子——欲取先予,從來是個錯不了的法子。”

  穆彰阿暗自一凜,永琰這些年一味地退縮避讓並非隱忍,卻是故意退讓縱容的,卻正是要永璘得意忘形自露馬腳再一擊擊中,哪裡象是對付親兄弟的法子,分明是處心積慮要除去這個最大的競爭者——誰不知道皇權之爭,誰一旦落馬就永不得翻身!

  “若不出意外,老十七沉不住氣,今年內必有所動。”永琰似還不知他心中念頭,淡淡地繼續吩咐道:“叫我們的人都警醒點,前些年都混夠了,額森特也慢慢調回來吧,在西南帶了那麼久的兵,總該派上點用處——哦,還有,該讓人‘無心’提點一下皇上的‘六十年之約’了。”

  “扎!”穆彰阿血液里一陣鼓譟地興奮,竟真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卻在此時聽見層層灌木衰糙之外隱有人聲傳來:“主子,有人。”

  永琰自然聽見了,輕帶馬頭不欲再留:“我們走罷。”可馬蹄剛剛踏出,他便聽到了這麼多年來他想忘卻忘不了的聲音——

  “你要跟到什麼時候?!”

  那個薄怒嘶啞卻獨一無二的聲音!

  “這木蘭圍場方圓百里,難道和中堂來得,我就來不得?”

  穆彰阿只覺得太陽穴一跳,略帶緊張地看向仿佛僵住了的主子——連他都聽的出來,這另一個聲音出自嘉親王的眼中釘肉中刺——嘉勇郡王福康安!

  隔著枝葉婆娑,他望不見聽不清綠蔭深處的他們在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但正是因為這望不見聽不清更使得他百爪繞心地胡思亂想,只覺得連風過枝稍的沙沙聲在他耳中都能帶出凌遲碎割一般綿長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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