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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我咬緊了嘴唇,“哥哥。”

  “算了吧,”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別做夢了,從現在起,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沒可能再參與家裡任何一件事。我知道你現在頭腦不清醒,我只是提醒你一件事,絕對不能讓三叔三嬸知道這個。尤其是三嬸,她現在什麼都受不了了。你怎麼這麼……”她用力按捺了自己,我知道她其實想爆粗口,“這完全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我沒想要結果。”眼淚涌了上來,被我強行壓回去。

  “你是不敢想。算你還有點腦子。”姐姐突然無奈地笑笑,那是一種在她臉上非常少見的表情,“等雪碧長大了,要是像你一樣,我就打斷她的腿。看看你這個壞孩子,不過才二十二歲,兩年前,偷了戶口本去私訂終身,兩年後又跟仇人家的孩子紅杏出牆—天哪,這簡直是八點檔肥皂劇。你偷偷去結婚的時候想過今天沒有?不過吧,我也沒什麼立場指責別人不負責任。”她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孩子,我看你真的需要去燒香了,你心裡總藏著那麼多的事情,會受不了的。”

  “我有點怕。”我看著她笑,心裡真正的惶恐浮了上來,“我害怕菩薩會跟我說,滾出去。”

  “怎麼可能,”她非常輕蔑地嘲笑我,“你以為菩薩都像你那麼沒見過世面?不過兔子,你喜歡那個人什麼啊?”

  這就是我最害怕的問題。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不會說。我總不能說,因為他讓我不再那麼恐懼罪孽。他讓我覺得,“不無辜”也沒那麼可怕的。他肯定不是我生命里的天使,可是從一開始,他看見的就是那個血淋淋的我。不潔白,不純真,笨拙地想用一點杯水車薪的力量去贖罪,但是贖得那麼自私,那麼怯懦,那麼不漂亮。他依然覺得,這樣的我,很好。

  2010年新年之後,我到永宣去參加了昭昭的葬禮。我問李淵,可不可以多帶兩個人一起過去。李淵說,當然可以,人多些熱鬧,是好事。雖然我不明白葬禮為什麼還需要熱鬧,但是,我很高興能帶著這兩個人見見昭昭。一個是迦南,另一個是天楊。

  我們到了永宣才知道,那並不是一場單純的葬禮。永宣城郊前幾天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個在高速公路上騎摩托車的二十一歲的男孩當場斃命。男孩的父母聯繫到了李淵,所以,我們也是這個男孩和昭昭的婚禮的客人。冥婚。

  永宣本來就不是大城市,永宣城郊就更是荒涼。簇新的墓園裡,只豎起來寥寥幾個墓碑。極目望去,幾個土丘在遠處勉勉強強地起伏著,土丘的那邊,幾棟突兀的新樓在那裡空蕩蕩地立著。豎在空中的,鮮艷的樓盤廣告是這地方唯一的亮色。我問迎南,到底是什麼人會去買離墓園這麼近的房子呢?難不成是為了掃墓方便?可是邇南想了想,說:“等我老了以後,我覺得每天從自家窗戶看看墓園很好,那本來就是自己過段時間會去的地方,提前看熟了,就不會怕。”天楊在一旁聽著我們的對白,突然笑了,故意做出一副倚老賣老的口吻道:“小情侶就是浪漫呢。”

  昭昭跟這個她從沒見過的男孩子,能不能算是小情侶?

  我想昭昭一定在那邊火冒三丈了,因為她喜歡的人,是陳醫生呀。我想她可能會賭氣把那個陌生的男孩子丟下,一個人跑出去好遠。她奔跑的姿勢也許會矯健到令那個男孩子自卑。那個世界裡,也有空蕩蕩的,專門用來奔跑的操場嗎?不過,一片盡頭處飄著蘆葦的空地也是可以的。他們那邊的夕陽,應該是掛在東邊的吧?昭昭迎著它跑過去,然後那個陌生的男孩子開始在後面追他的新娘——騎著他那輛殘破的摩托車。

  他們的墓穴上,豎起來的墓碑比別人的寬些。放著他們兩個人的照片。我忘記提醒李淵了,最好找一張昭昭穿裙子的照片—不是為了讓大家欣賞她的裙子,是因為她穿裙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才更像個女孩子。我仔細端詳著那個男生的臉,長相真的很一般,臉有點過於寬了,也沒什麼英氣可言。不過,也許真像永宣人相信的那樣,他們兩個年齡相當的人,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先後死去——一定是有緣分的。

  “這個男孩子真幸運。”在我剛剛想到這裡的時候,迦南就在我耳邊輕輕說。此時儀式已經開始,冥婚奏的音樂都是怪異的喜慶,墓園管理人在不遠處緊張地看著我們這裡,因為堆了太多五彩繽紛的東西都會一一變成灰燼。

  “看長相可真的一點都配不上昭昭。”他笑道,“不過看面相,倒是個老實人。”

  “昭昭沒那麼在意男生的長相。”我白了他一眼,“所以她才會喜歡你哥哥啊。我可不行,我就是喜歡好看的男孩子,我憑什麼要去和長得比我丑的人在一起嘛。”

  “謝謝誇獎。”他又開始嘲笑我無意中說了真話。然後在我只好狠瞪著他的時候,飛速地低下頭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讓他的嘴唇在我的唇邊像冰刀一樣划過去,再若無其事地站直了身子,繼續看著那男孩家的人一邊投入地哭,一邊燒紙糊的房子和車。

  “也不知道他們倆在那邊能不能過得幸福。”我看著那男生家裡陣勢驚人的送葬隊伍,再看看屬於昭昭的這幾個零零落落的觀眾,擔心地嘆了口氣。

  “不用擔心。”天楊聽到我的話,轉過頭來笑吟吟地回答我,“這兩個孩子在那邊可以很清靜地相處,沒有雙方家人不停地打擾,壞不到哪裡去的。”——她居然在醫院之外,都穿著白色的羽絨外套。

  男生家裡的東西都燒完之後,整個墓園都充滿了煙的氣息。有一些荒草跟著燒了起來,本要的火堆周圍,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火。人們不去踩它,它也懶得滅。我覺得我從沒見過那麼冷漠的火。昭昭這邊卻比較淒涼,沒人給她準備什麼嫁妝——哪怕是紙做的。李淵臨時去山腳下的店裡買了幾袋元寶。我們每個人都把滿滿一捧元寶丟到火堆里。火堆寂然無聲。

  男孩子的家人又放了一掛鞭炮。兩個象徵新郎新娘的小紙人最後被丟進火堆里。像是中世紀的犯人,腦袋漸漸地垂下來。禮成。他們結婚了。從此,在一個無所謂時間的地方,自然會長相廝守到地老天荒。

  儀式結束的那夭晚上,其實所有人都被邀請去宴席。不過天楊因為第二天七點就得到病房去,所以我們也就跟她一起買了傍晚的火車票回龍城。一路上我們三個人都沒怎麼講話。也的確很難找到共同的話題——陳醫生也許算是共同的話題,可我們此刻都不怎麼想聊這個。在永宣,冬夜的天空里,能看見星星。永宣火車站很,很陳舊。我覺得在一剎那間就回到了童年的時光里。我們坐在候車大廳——其實也沒有多大——那些表皮綻裂,露出裡面的海綿的椅子上,身邊的玻璃門有時候打開,有時候關上,門上那個原本該是墨綠色的厚厚的棉帘子笨重地捲起來,寒氣就這樣來了,又走了。

  “天楊姐,”我看著她在寒冷中越發晶瑩的臉龐,好奇地間,“你有沒有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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