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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點。”她倒還真的是坦白,“不過,也還好。反正,江薏也不算是外人。”

  “你想過沒,”我猶豫了一下,覺得說出來也沒什麼,“可能你跟方靖暉分開了以後,你就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當然想過。”如我所料,這個問題並沒激怒她,也許她自己不知道,自從哥哥去四川那段時間之後,她比過去平靜得多,“可是那也得離開他啊。”她笑著搖搖頭,“人生真是苦。”

  “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他一定要你把鄭成功生下來,你才恨他麼?”

  “不是。”我們停了下來,她以一種痴迷的神情看著遠處的紅燈,“其實我們很早就開始吵架了。後來,有一次,大年三十,跟他的幾個都是留學生的朋友一起包餃子過年。他們留學生都是那樣的,除夕的時候,人家滿城的美國人還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聚在一個朋友家裡包餃子,然後喝酒,然後說過年好,最後一定有人醉—叫人又覺得辛酸又看不起他們。就是那個時候,我一邊聽著他那些朋友說話,一邊拌餃子餡兒。然後他突然抬起頭來跟我說:‘人家講話你都聽不懂吧?’他的那種表情……我就想都沒想,挑起一筷子生肉餡就塞進他嘴裡去了,一邊拿筷子捅他的嘴一邊說‘你咽下去啊’……他周圍的那些朋友,全都目瞪口呆的。然後他就站起來揪住我的頭髮……那個時候就突然發現,我為什麼那麼像我爸爸呢?我就知道,我們倆,不可能在一起的。他受不了我,我受不了他也受不了我自己。”她沖我調皮地一笑,重新發動了車。

  我覺得我應該換個話題,所以我說:“江慧姐跟方靖暉在一起了,我覺得,哥哥其實也不會再遇到比江薏姐更好的。”——我突然意識到我的確是換了話題,但是換了個更壞的,可我只能繼續下去了,“姐,哥哥至少也得坐十幾年的牢,你說對不對?這樣,等他出來之後,還會有非常好的女人願意嫁給他嗎?我覺得,沒有了吧。”現在我只有跟姐姐在一起的時候,才會這麼坦白地把心裡想的事情都毫不猶豫地說出來。

  姐姐說:“這倒不算什麼大事。沒人願意嫁給他的話,我嫁給他。”

  插pter 15

  媽媽

  媽媽生病了。一個天氣晴朗的清晨,雪碧第一個起床準備上學,在衛生間裡發現媽媽躺在地板上,媽媽很冷靜地說:“雪碧,我動不了了。別拉我起來,去打1200。”

  我們一起送媽媽去醫院,媽媽的擔架先被抬進救護車,我站在車門外面,聞到了冬天的味道。媽媽把頭略微偏了一下,一縷髮絲落在顴骨上。她在看著我。我鑽進車裡以後,抓住了她的手。她對我笑了一下,她說:“你還從來沒坐過救護車吧?”我也笑了,我說:“沒有。”我知道她在害怕,可若是我來安慰她,她又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我差點說:“救護車是從沒坐過,但我坐過警車。”——警察們把哥哥帶走的那天,來了好幾輛警車,有個警察就順便讓我坐進去,把我帶去錄筆錄。可是跟媽媽,我是不能開這種玩笑的。但是不管怎麼講,躺在擔架上的時候,她終於對我笑了一次。她已經太久沒對我們任何人笑過,如果我現在還是小時候的話,我一定會以為她不再愛我了。

  她居然一直笑著:“我就是有點頭暈。”

  醫生說,頭暈是因為高血壓。可是她摔倒的時候卻傷到了腰。她原本就有的腰椎間盤突出更惡化了。這下她必須一動不動地躺著,她聽到醫生說“一定要臥床一周到十天”的時候似乎有種喜悅。其實我也能理解的,這下她有了更充足的理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我坐在她的房間裡跟她說話。至少她現在願意跟我說話了。那個擔架上的微笑冰釋了她和我之間的一些東西。她總是慢慢地,柔聲細氣地回憶一些我小時候的事情,問我記不記得五歲那年試著做雪糕的事情,我說我當然記得。

  那年夏天媽媽買回來幾個做雪糕的模子,這樣新鮮的玩意兒顯然是啟發了我探索世界的熱情。我把自來水放進模子擱進冰箱的冷凍室,一夜了我靈光乍現的衝動:一盒又一盒堆得整整齊齊的彩色粉筆。我問小叔:“可以給我一點嗎?我每樣顏色只要一根。”小叔說:“當然。”爸爸還在旁邊幫我:“她最近很喜歡在小黑板上玩老師教學生的遊戲,她是老師,學生是她的那些布娃娃。”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紫紅的,我把這五根粉筆整齊地疊放在我的衣袋裡,興奮得如同“武昌起義”前夜的革命黨。

  後來發生的事情可想而知。我終於做出來了彩色的冰棒——既然已經是彩色的,所以我就驕傲地將它們命名為“雪糕”。天知道我付出了多麼辛勤的勞動。我把彩色粉筆泡在自來水裡,拿小木棍堅持不懈地搗碎和攪拌,終於使雪糕模子裡面的水變成了彩色的。紅色的是西瓜口味的雪糕,綠色的是蘋果口味,藍色的是什麼呢—我還不認識任何一種水果是類似這樣的天藍色,所以我繞過了它,直接把黃色和紫紅色的命名為“香蕉口味”和“葡萄口味”。“姐姐—”我很認真地問正在盯著暑假作業發呆的姐姐,“有沒有什麼水果是藍色的?”姐姐皺了皺眉頭:“沒有。只有藍顏色的花。”好吧,於是藍色的那種就只能委屈地叫做“蘭花口味”。於是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我的雪糕店開到了樓底下玩耍的小朋友們中間,她們自然是對我的作品報以讚嘆—由於過於讚嘆,有那麼一兩個小朋友選了她們喜歡的顏色然後把雪糕吃掉了……還不滿地說:“一點都不甜嘛。”

  那天晚上,爸爸媽媽賠著笑臉送走了那兩個小朋友的父母。然後門一關,媽媽轉身就揍了我一頓。爸爸在旁邊,一邊時不時提醒媽媽:“這下打得重了……”一邊威懾我道:“你知道錯了沒有?”穿梭於兩種角色之間,忙得很。

  媽媽一邊笑,一邊脆弱地嘆氣:“不行,不行,我笑得太過分腰就受不了了。”我也笑,開心地說:“其實我有什麼錯嘛,是她們自己要吃的……”我們心照不宣地,繞開了一個細節,就是在我挨打的時候,當時小學五年級的哥哥在旁邊焦急地喊著:“三嬸,那個粉筆水是我幫她做的,她夠不著冰箱上面那層門,也是我幫她放的,你別打她都是我幫的忙。”我一邊哭,一邊自尊受損地轉回頭去反駁他:“你亂說,你不要瞧不起人,我自己搬了小凳子踩上去就夠到了!”

  我只是在這個取暖的時刻,偷偷地在心裡回憶了一下這個細節。媽媽想要裝作忘記了哥哥,我為了她能不再拒絕我,也決定暫時配合她。但是我聲心裡的悲涼像堆大勢已去的火,在廢墟上面似有若無地支撐起來柔弱的火苗。“媽。”我鼓起勇氣,命令自己再靠近一點那個危險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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