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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考研了。等畢業以後,我想去實習的那間公司上班。”我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隨你。”她非常淡然地回答我。

  “那你不會覺得我沒有出息嗎?”

  “這些都是假的。”媽媽沒有表情,“我原來覺得,只要我們全家人都能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可是現在才知道,連這個也是假的。”

  “總得有什麼是真的吧。”我不安地看了看她。

  “我這些天,也總在想這件事兒。”她的眼睛看著窗外,“可能大事情都是假的,比如生,老,病,死。只有小事情才是真的。”

  “小事情,就像我拿粉筆做雪糕麼?”

  媽媽篤定地點點頭。

  “可是我覺得,也不是所有的大事情都是假的。”我盯著自己的膝蓋,“好多人就是想急著證明大事情不是假的,就是太當真,才會做蠢事的。”說完這句話,我也不敢抬起頭看她。

  “鄭南音,”媽媽像是準備嘆氣那樣,叫我的全名,“蠢事就是蠢事,不僅蠢,還傷天害理呢。”

  “要是你愛一個人,他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你就不愛他了麼?”我靜靜地聽著她緩慢的呼吸聲匯入了空氣裡面。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聽到她清晰地說:“是。當然。傷天害理的人就不配被愛。”

  我的心臟跳得那麼重,但是我卻看著媽媽的眼睛微笑了:“媽,你想不想喝水?我去給你沏杯新的茶,好不好?”

  她說:“好。謝謝南音。”

  我恨這個時時刻刻,萬事萬物都要講條件的世界。

  十二月,臻臻似乎好起來了。雖然她還是不講話的,可是我能明顯感覺到,她的眼睛裡有了些算得上是“神情”的東西。有的時候,她說話,她會抬起眼睛來靜靜地看看我。她依然需要每天準時到陳醫生的病房裡來,不過,現在會帶來她的娃娃,有時候還帶著一個魔方——聽說這是好現象,表示她的注意力已經在轉移了。是陳迎南這麼說的。

  每天上午我都會去那裡待兩個小時,曾經我會試著把她帶到花園裡,在陽光下面進行我們的故事。現在天冷了,索性就不去戶外。我也真的漸漸習慣了那個像道具一樣沉睡的陳醫生。我會在八點左右過去,那時候護士對他的第一輪檢視已經完成,大約兩個小時以後我就會離開,往往十點左右的時候,就又要有人進來看他了。臻臻沉默不語,倍守著我會到來這個秘密。

  所以每天從醫院走出來,都會覺得還有很長的一天像個性情溫和的債主一樣,在醫院的大門外等候我。我得變成一個臉皮越來越厚的人,才能應付它們。

  雖然現在只有律師才可以見到哥哥,但是我們已經可以寫信給他了。我每隔兩三天就會寫一封,但是我不會去告訴哥哥家裡發生了什麼,我身上發生了什麼,那些都沒什麼值得說的。我只是告訴哥哥臻臻現在在慢慢好轉,我在給她講故事。我們的《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一直都在進行著,那片紅色荒原上沒有四季。

  我告訴哥哥我為什麼要編這個故事給臻臻。最初,我原本想去書店裡買小孩子看的圖畫書,可是不知道該買哪本。於是這個故事就開了頭,既然開了頭我就想把它講完,只有這樣我才會覺得我在做一件有希望的事情,我說這樣我就可以活下去了。但是我想了想,又把那句“我就可以活下去”用塗改液塗掉了,我怕哥哥看了會難過。

  我在凝結了的塗改液上面,費力地打算告訴哥哥另外一件事,我剛剛去買了一件新的冬天穿的厚外套,是橙色的。很好看。不過我沒說,試衣服的時候我對著鏡子問自己:我現在還可以理直氣壯地覺得自己漂亮嗎?其實理論上講沒有什麼不可以,但是我似乎做不到了。

  有一天我沒有聽見鬧鐘的聲音,所以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快要十一點。天氣陰沉,我看見那個叫陳迦南的人帶著臻臻在花園裡坐著。準確地說,是他一個人坐著。臻臻穿著一身滑雪衣,蹲在地上彈彈珠。露在外面的小手被凍得紅紅的,可是她好像不在乎。

  “你居然能堅持這麼久。”他看著我笑。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因為我隱約覺得下邊不會有什麼好話。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接著說:“差不多就行了,別演上癮了。”

  “關你什麼事。”說完我就後悔了,但是總是這樣,我總是忘記他是“被害人家屬”,總是沒辦法在跟他說話的時候流露那種自知底氣不足的歉疚。

  “你真的以為你這麼做,她就能變好麼?連醫生都不知道現在要怎麼治療她。”他又是習慣性地挑起了眉毛,“她才五歲,你是覺得她真的能看懂你演的戲?她不可能因為突然受了刺激,心智也跟著長那麼快的。你電視劇看得太多了。”

  “我想跟她道歉,我知道這是沒用的,可是我說了,我想為她做點什麼,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了,你就算瞧不上也沒必要這麼說吧?”我知道我的聲音不知不覺抬高了,我也知道我的反駁是多麼可笑和無力。

  “她不需要你道歉。”他居然笑了,“她連你哥哥的道歉都不需要。不過我也沒別的意思,不管怎麼說,有人每天來跟這個小傢伙玩一下總歸不是壞事。但是要是有一天,你覺得膩了,沒必要堅持的。”

  “我不會覺得膩!”我覺得我自己受到了一種說不清的挑釁,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才明白,這個人總是能非常成功地激怒我,“你以為對我來說,每天看著她是件容易的事麼?但是我必須得這麼做,我也是為了我哥哥和我自己。”

  “你看,你承認了,你是為了你自己。”他笑得就像是牌局終了時的贏家。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把你自己看得也太重了,殺人的人根本就不是你,被害人也不是你,你還覺得自己是女主角—你這個人自我膨脹得太過分了吧?”

  “我不跟你說了!”我咬牙切齒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是比喻,龍城冬天的空氣是真的肅殺,我轉頭朝著醫院的大門走,可是卻又在想,要是我真的就這樣走了,不就算是被他說中了麼?他覺得這一切不過是我自己的遊戲,我不能讓他把我看扁了。

  “埃我忘了跟你說,”他對著我的背影窮追猛打,“我那天看見了你留在這兒的幾頁紙,這故事真的全是你自己編的麼?你編得還不錯呢。”

  我停下來,轉身看了看他的臉:“真的?”

  “沒見過你這麼虛榮的女人。”他的語氣簡直是輕鬆愉快的,“不至於吧,這麼一點點誇獎你都捨不得漏掉。”

  “你去死吧!”情急之下我也只想得起來這句特別低級的話。

  “你們家的人還真是暴力,”他滿臉的驚訝看上去完全是真誠的,“動不動就要人去死,還付諸行動……你們從小到底都在過什麼生活啊?你家其他的人也是這樣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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