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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行很短的眼淚從她眼角滑下來,沿著太陽穴,就消失了。可是她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那不是眼淚,不過是因為輸液輸得太滿,所以滲漏了出來。外婆推開門,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外婆應該是唯一一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人吧?不,也許還有北北和鄭成功。外婆衝著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外婆說:“你出來,讓她睡覺,別吵她。”

  外婆你真聰明。你知道媽媽現在其實跟沉睡差不多,對吧?

  陳嫣坐在廚房裡,就是那把媽媽平時坐的椅子上面。不過爐灶一片寧靜,幾個番茄放在水池旁邊,卻是沒有一絲將要被烹飪的跡象。她在哭。並且完全不介意讓我看著她哭。我站在冰箱前面,注視她的側影,就這麼待了一會兒。此刻,我不會感到尷尬,因為我知道她也不會。跟那件憑空把地面砸出一個深坑的可怕事情比起來,所有的小情緒都會像是深秋時候的樹葉,不知不覺就掉光了。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南音你相信嗎?”她靜靜地說。她和我一樣,已經來不及給自己說的話增添上任何意義上的語氣。原來把情緒像塗顏色那樣塗到自己的語言上面,也是個體力活兒。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我總不能說,我比你們誰都相信這是真的。

  “肯定是搞錯了。”陳嫣搖了搖頭,兩滴淚一前一後落在她的褲子上,“西決……他一定是不小心,他一時衝動了所以不小心……”她沒注意這句話的邏輯很有問題,“只不過是意外而已,是事故,誰都不想發生的,我們可以去給那家人道歉,跟他們協商,賠錢嘛,那些警察怎麼就可以把西決當成殺人犯呢?”

  警察告訴我們說,哥哥自己承認了他是故意撞上去的。但是他不肯講他為什麼那麼做。

  “南音,為什麼呢?”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併攏,抹了一下流在下巴上的眼淚,這讓我產生了一種……她哭得心滿意足的錯覺,“西決的脾氣多好啊,他怎麼可能?”

  我誠實地低聲說:“我不知道。”但我並沒有撒謊,我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我們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去看他?”陳嫣轉過臉來看著我,似乎一想到現實的問題,眼淚就暫時不流了。

  “我也不知道。”這幾天來,其實這個問題每個人都問過每個人,然後每個人都回答給了每個人,“他們說要等正式判決下來了以後,他才能在看守所見我們。”

  聽見“看守所”三個字,她眼神躲閃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該哭了。

  我似乎聽見了我的手機在振動。似乎有那種類似黃蜂振翅的聲音在我後腦那個方向隱隱地作祟。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自我從公安局出來的那個晚上,我就把它關在了抽屜里,它一直在那裡喋喋不休地振動,幾十個未接來電有一半是蘇遠智的,剩下的一半來自我大學的同學,以及過去高中的同學們—他們看了新聞,或者報紙吧,這些沒心沒肺的人,我家的電視機已經好幾天沒有打開過了,我們不約而同地裁決自己坐了牢——不再有接觸外界信息的資格。至於打開電腦上網,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我的手機怎麼可能還在振動呢?我記得我關了它,因為它橄怒了我,讓我覺得那些面不改色的振動是種帶著蔑視的反抗。我關了,十幾個小時以後又不放心地打開,簡訊們爭先恐後地湧進來的時候,我咬了咬牙,直接翻了個面把電池摳了出來。

  按道理講,它應該不會再振動了對吧?那現在這個耳邊的聲音——我甩甩頭,挺直了脊背,發現自己一直不自覺地靠在冰箱上。是冰箱發出來的,沒錯,有時候冰箱運行起來,也有一種隱隱的“嗡嗡”聲。

  姐姐走進來,懷裡還熟練地抱著北北,她裝作沒在意陳嫣通紅的眼睛,跟我們說:“出來吃飯了。”聲音依然元氣十足,她就靠著這個聲音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家之主,“街對面那家外賣店越來越不像話,放那麼多油,可是沒人做飯了,只好將就著。”北北不像鄭成功那麼乖,在姐姐懷裡一本正經地掙扎著,姐姐的手臂卡住了她的腿,於是她就完全不認命地張著兩隻胳膊在空氣里奮力地劃,就像是準備跳傘。

  當我坐在飯桌旁邊的時候,發現我還是聽得見手機振動的聲音。我像是應付什麼必需的禮儀那樣夾了一筷子青菜,然後跟自己說:“是睡箱。”但是又不死心,只好抬起頭問對面的雪碧:“你是不是把我手機里的電池裝回去了,然後又開了機?”雪碧對我翻了一個白眼:“我沒事閒的……”隨即她認真地跟姐姐說,“我明天不去學校行嗎?”“自己看著辦。”姐姐一邊給大家盛飯,一邊淡淡地瞪她——但是,姐姐沖人瞪眼睛的神情也不再那麼凶了,我們所有人都無法像曾經那樣理直氣壯地活著嗎?雪碧悄聲道:“學校里大家都在傳那張報紙嘛,都知道那是我們家的人,還好,我現在沒在小學裡,西決叔叔那時候總去學校接我的……”此時是小叔在說話:“那就別去了,請幾天假,老師應該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小叔應該也有好幾天沒怎麼講話了,陳嫣必須要照顧北北,所以到了晚上還是會帶著北北回去,但小叔就留在這裡,和我們大家一起,像是我小時候那樣。

  媽媽總抱怨這個新家空蕩蕩的,現在,終於每個房間都住滿了人,姐姐和雪碧分享了昭昭用過的房間,小叔……就住在哥哥的房間裡,這個安排剛剛好,像是什麼人在做填字遊戲一樣,替我們添滿了這間屋子—姐姐說,這屋子的風水一定是有問題的。

  “外婆,”雪碧說,“明天我在家裡陪著你看電視,你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間我啦。”外婆安詳地答非所問:“難吃。雞肉太老了。所以客人走了,不肯在我們家吃飯。”外婆有進步,起碼此刻覺得自己身處在“我們家”,不需要詢問每個人“怎麼稱呼”了。外婆說的客人,指的是那個來家裡幫媽媽輸液的人。是爸爸的朋友,也是另外一間很小的醫院的大夫。但是人家不願意留在我們家吃飯,並不是因為雞肉,是因為他很尷尬—他應該也不想他的同事們知道,他每天來幫我媽媽輸液吧,也完全是衝著跟爸爸的交情—我們家畢竟已經變成整個龍城的醫生護士心目中的敵人。

  爸爸在和姐姐商量找律師的事情了。爸爸說,他接觸過的律師都是負責民事訴訟的,經濟方面的比較多,至於刑事方面的,只好再拜託別人幫忙介紹。姐姐說:“我這幾天一直在給江慧打電話。她也會幫忙的。”爸爸突然嘆了口氣:“要是……不說了。”

  我知道“要是”的後面是什麼,要是江薏姐姐沒有離開哥哥,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又聽見了手機振動的聲音,這一次很短促,像是簡訊的提示音。客廳裡面的座機卻突然響了,我跑過去接,來電顯示是蘇遠智的手機號,我盯著這個號碼愣了一下。輕輕地把聽筒拎起來,就像是拎一隻小兔子的耳朵,怕它疼,只拎起來一點點,就把它放回去了。然後我若無其事地回去飯桌那裡坐下。爸爸問:“誰啊?”我說:“不知道,拿起來沒有人講話。”小叔說:“這幾天大家都要當心點,陌生號碼就不要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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