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馬路上傳來一聲輪胎滑過路面的尖銳的聲音。我和那個小女孩一起轉過了身。嘈雜驚呼的人聲里,我看見一個男人呈弧線飛了出去,砸在路面上。我看到哥哥的車踉蹌地停泊在那男人的身旁。我發現那男人是陳醫生,因為他沒有穿白衣,乍一看有些陌生。

  身邊的小女孩尖叫著跑了出去,卻又在店鋪的台階上停下了,她捏著小拳頭,兩條小辮子像是被風吹得直立了起來,她的聲音清亮得像是鴿哨:“爸爸——”爸爸的車——不,是哥哥車猛烈地倒退了一點,又對準了地上的陳醫生開過去,陳醫生像一截不慎從熱狗里掉出來的香腸那樣,在車輪底下的地面上翻滾,那種靈活的感覺很詭異。

  路邊的行人圍住了哥哥的車,和躺在地上的陳醫生。其實,這是多餘的,在警車來到的兩三分鐘內,哥哥一直端坐在駕駛座上,沒有出來,也沒想過要逃走。

  他從車裡出來之後,走進警車之前,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想他也知道,從現在起,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能原諒他。

  對吧,船長?我的船長。

  【陳宇呈醫生】

  他把車停在路邊,走出來等臻臻。星期五總是如此,他必須要把臻臻帶到醫院裡來待上幾個小時,之後才能完全享受一個屬於他們的周末。臻臻想要去買棒棒糖,並且她最近有個新習慣,就是買零食的時候不喜歡大人跟著,她要自己完成那個購物的全過程,以此證明她長大了。

  所以他挑選了一個不錯的位置,可以把她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她如果真遇上什麼無法解決的事情,只要一轉身,就找得到爸爸。

  一聲尖厲的巨響,然後他就莫名地發現整個天空以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在他面前敞開了。似乎是要把他吸進去,但是最終還是地球贏了。

  他傾聽著自己的身體砸在地面上的時候,意識尚且是清醒的。他看見了那張擋風玻璃後面的臉龐。

  你這個罪犯呵。我們本應該審判彼此,也被彼此審判的。但現在好了,你終於把我推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把你自己推到了殘忍的人群里。你真蠢,你不知道我們二人才是平等的。

  他慶幸自己在人世間聽到的最後的聲音是臻臻的。“爸爸—”無比清亮,他早就覺得,該把她送到兒童合唱團里。

  但他不知道他錯過了一條簡訊,他遲鈍的身體已經無力感受手機的微妙振動了。

  發信人是天楊。簡訊內容很簡單:好的。

  插pter 11

  小鎮老人

  我的小鎮上的雪都化了。在一夜之間全都化了。房頂上紅色的瓦片露出了粘著污垢的縫隙。不是應該滿地都是髒水嗎?——白的雪地會縮小,變成瘡疤一樣集聚著的小水泊。然後已經乾淨的路面上,會留下幾個踩過污水的腳印—可是沒有,雪似乎是在一瞬間融化並且蒸發的,乾淨得就好像我的小鎮一直都是在夏天。

  溫馴如羊群一樣的雪地,被陽光殺掉了。懸掛在我們都沒可能看到的後廚房裡面,等著進烤爐。

  “殺”這個字一旦掠過,我是說,哪怕是在睡夢中模糊的潛意識裡,它輕巧地閃一下,就會像個刀尖,劃在我心裡一塊憑空出現的金屬板上。那個尖厲的聲響會酸倒我的牙,讓我的腦袋裡有黑暗驟然降臨,讓我周身寒冷,讓我像現在這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像在闖大禍那樣睜開眼睛。

  手機上的時間是12:46,我記得我剛才還看過一次,似乎是12:38,也就是說,那個小鎮上的夢,最多持續了八分鐘。這已經是我五個晚上以來,最長的睡眠了。

  警察問我:“車撞過去的時候,你看見了嗎?”他們問了好幾遍,只不過是替換著詞彙。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沒有看見,我只是聽見響聲才轉過頭去的。那時候事情全都發生了。”說的次數多了,就有了一種奇蹟般的錯覺。我完全不理解自己嘴裡發出來的聲音是什麼意思了。我開始膽戰心驚地懷疑著,我一定在撒謊,我其實全都看見了。怎麼辦鄭南音,你在撒謊。不過有什麼怎麼辦呢,反正謊已經撒了。

  我卻是真的忘記了哥哥在陳醫生已經倒地的時候附加上去的碾壓。但是,我忘記了也沒什麼要緊,那個路口有的是目擊者。

  姐姐站在公安局門口,她的嘴唇慘白乾裂。看到我,她只是說:“等著,我去開車,先回家,趕緊離這個鬼地方遠一點。”可是哥哥不能跟著我們一起回家了。他既不能坐在方向盤後面,也不能坐在副駕座上,自然也不在后座。但我總覺得他在這輛車裡,我覺得他在。姐姐突然說:“我和雪碧搬回來住,三叔的車被拖走了,有我的車放在家,總是方便些。家裡現在也需要人手,而且打官司什麼的樣樣都是錢,所以我打算把房子賣掉。”我真佩服她,在這個時候,想到的都是最具體的事清。

  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得馬上給江慧打電話,還有方靖暉,看他們認不認得什麼律師,或者是法院的人……”我抓緊了安全帶:“姐,你開慢點,我噁心,好像是暈車。”她轉過臉,非常奇異地笑笑一我覺得一個人不需要對別人暈車這件事報以如此複雜的微笑,她悄聲說:“現在,該我們所有人為了他忙死累死了。”

  這就是她對哥哥殺了人的事情,作出的全部評價。

  陳醫生沒有死。或者說,現在還沒有。他凶多吉少地躺在重症監護室里,用呼吸機把哥哥的命運攝在他已然麻痹的手心裡。冷血的人無論怎麼樣都是會贏的。

  當我知道這個的時候,如釋重負地想,這下好了,你不死,哥哥就不是殺人犯。這是我現在唯一關心的事情。

  我走到爸爸媽媽的房間裡去,坐在媽媽身邊。我認真地對她說:“媽,那個陳醫生還活著。他是腦出血然後深度昏迷,他們醫院的人都在盡力救他的。”她完全不理會我,所以我只好接著說,“你別擔心媽媽,我相信陳醫生不會死的,所以哥哥不會被……”

  被什麼呢?我不敢從自己嘴裡說出來。被判死刑。心裡把這四個字排列好順序想一遍,就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從事情發生到此刻,已經過去了快要一百個小時。媽媽病了。她一直躺在那裡看著床對面的牆壁,不吃東西,不喝水,不說話—據爸爸說,她也不怎麼睡覺,所以她一定是病了。爸爸只好拜託了一個朋友,到家裡來給媽媽打點滴,讓葡萄糖和生理鹽水交替著滴落到她的身體裡,客廳里的一個很舊的衣帽架被拿進來懸掛吊瓶。我不敢看媽媽的眼睛,只好注視著這根柔軟的輸液管。像葡萄藤,蜿蜒上去,盡頭卻是那個一點都不像葡萄的玻璃瓶。

  “媽,你就相信我嘛。”若是在平時,這句話我會用更柔軟的語氣說出來,可是現在,我也沒有力氣了,“我直覺很靈的。你看,上次爸爸做手術,我就是預感到他一定沒事,結果還不是沒事。這次也一樣。你們都說我運氣最好,我肯定能把我的運氣全都拿出來給你們大家平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