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蘇遠智不是陌生號碼。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當爸爸聊起“律師”的時候,我想提醒爸爸,蘇遠智的爸爸就是律師,而且負責的是昭昭的爸爸的案子,可不知為什麼,我還是想裝作沒想起來這回事。

  距離陳醫生在路口飛起來,已經過去了一個夜晚加上四個整天,現在,第五個晚上來臨了。經過了幾個黑白顛倒的晝夜,大家終於睡了。我們偷偷地去看了一眼媽媽,她終於也睡著了—震驚,打擊,傷心跟絕望通通被睡眠打敗了。等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會手挽手團結地捲土重來。我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坐起來,打開抽屜—這個白色的歐式小桌子是新買的,黃銅把手還散發著一股新鮮的腥氣。我的手機行屍走肉地躺在那裡,身邊的鏗電池是它還沒雕刻完畢的墓碑。我有點憂傷地看著它,你呀,電池都被拿出來了,你還不死心,為什麼此刻還要在我耳邊振動呢?

  我隱約看見了我的小鎮的街道。雖然沒有積雪,但我確定那是我的小鎮。我終於可以覺得愉快,因為只要我看見它,我就知道,快要睡著了。幼兒園的門加了一把大鎖,幼兒園早就空無一人。可是賣風車的老爺爺又出現了。這麼久沒見,我心裡突然有了鄉愁。

  “我以為你死了。”我在夢裡講話還真是夠直接的,省去了所有清醒時候的規矩。

  他對著我面前的地面吐出一口濃痰,然後他身後那堵絢爛的風車的牆倒塌了。不是轟然倒塌的,是先從中間裂開一個不規則的縫隙,然後向著兩邊歪歪扭扭地分開,最終彈跳著散落了一地,有一個粉紅色和黃色相間的正巧落在那堆濃痰上。他惡毒地看著我,罵了一句我沒聽清的髒話,但我知道,是詛咒。—第一次聽見他講話,原來是龍城話,而且是很老很純正的那種腔調。

  “你信不信我叫我哥哥來殺掉你啊?”我衝著他嚷起來,“反正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不多!”

  然後我又睜開了眼睛。就算是夢,我也確信那句可怕的話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更重要的是,在那個瞬間,我完全不覺得那是錯的。心臟冷冰冰地掙扎了幾下,像條被拋到案板上的魚一樣。不就是殺麼,不就是死麼,不就是手起刀落麼?

  我蜷縮了起來,鼻尖似乎在冒汗,好像—我的手機不在我腦子裡振動了,原來跟小鎮老人吵架還有這樣的功效。我一直以為,他是我的聖誕老人;我從來都相信,那整整一面牆的風車都是送給我的,原來不過是個侵略者。原來侵略者也不過如此。

  “南音?是不是做噩夢了?”我聽見姐姐扭開了門,“在喊什麼呀?快點睡了。”

  她難得這麼溫柔,只可惜,在她溫柔的語調里,手機又開始振動了。

  “姐,你過來好不好?”

  她掀開了我的被子,躺在我身邊,摟緊了我的肩膀:“睡覺。沒事的。睡著了就好了。”

  “姐,我睡不著。”我熟練地鑽到了她的懷裡。讓她的呼吸吹拂著我耳邊的頭髮,也順便吹拂著烙在耳膜上的手機振動聲。我已經拿它完全沒有辦法了,所以跟它示好總行吧?

  “乖。”她有些生硬地拍著我的脊背,“什麼也不要想,想什麼都沒有用了你懂麼?你和我都得勇敢,這樣全家人才有指望一起努力,否則的話,西決那個笨蛋怎麼辦啊?閉上眼睛,數數。”

  “這已經是第五個晚上了。我不相信數數有用,姐,我們都別睡了行不行?”

  “南音?”她的呼吸明顯急促了,“你是說,你五天沒睡覺了?”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嘟咪了一句,似乎連清晰地發聲都變得很累,“連哥哥都可以殺人,我五天不睡覺,又算什麼大事情?”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大事情了。

  “天哪。”空氣似乎在她的喉嚨里踉蹌地後退了幾步,“那個蠢貨,當老天爺當上了癮的傢伙……這樣,明天早上,我帶你去醫院,好不好,咱們找醫生看看,給你開一點鎮定的藥。”

  “我才不要去醫院,我才不要去找醫生,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毒死我。”我像小時候那樣耍賴,是因為我沒辦法在聽見“醫院”這個詞以後還保持冷靜。

  她突然用力地抱緊了我,我不知道她原來有那麼大的力氣。“王八蛋。”黑暗中她的咬牙切齒更顯生動,“你現在痛快了,你開心了,你滿意了,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她突然無力地笑了笑,“他總算是為自己做了一件事情,可是,他怎麼這麼笨啊。”“姐,我覺得,是我的錯。”我仰起臉,習慣性地去尋找她那雙找不到的眼睛。

  “別說傻話。”

  “真的,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就是在昭昭……”我閉上眼睛,用眼前的黑暗把自己更徹底地溶解在黑暗之中,“昭昭最後那幾天,你懂我的意思的,有一次,我去找她,我看見陳醫生在那兒。你想既然昭昭都已經出院了,陳醫生為什麼會出現在病人住的地方呢……我跟你說過的,昭昭她是真的喜歡陳醫生,因為陳醫生救過她……”

  “然後呢?”我知道她已經失去了聽下去的耐心。

  “然後我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哥哥。我原本打算不說的可是我還是說了,我是在最後的那天說的,在我們倆趕著去醫院給昭昭交錢的路上……緊跟著,昭昭就死了。”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姐,是不是我的錯?是不是如果我不告訴哥哥這件事,也許他就不會那麼做了?他會那麼恨陳醫生,除了因為他沒有及時救昭昭,會不會還因為……他覺得昭昭被欺負了?姐,你說會不會呢。”

  她驟然坐起來的時候帶出來一陣風:“你看見他們倆在床上了嗎?”

  “姐!”

  “你說呀,你看見了沒有?你有沒有證據?”

  “我只是看見陳醫生在那兒,我……”

  “我沒有那麼說,我只是說——”我緊緊地把自己縮成一團,似乎這樣就能離她的聲音遠一點。

  她給了我一個耳光,清脆地落在我沒能埋進枕頭的半邊臉上。可是那個瞬間,我只是微弱地對自己笑了笑,她打我,養成習慣了吧。“姐,那你呢?”我低聲說,“那個時候,要不是你跟哥哥說他不是我們家的孩子,你覺得他還會這麼做麼?”

  “胡扯些什麼,那有什麼關係?”她的聲音也沒有了慣常的惱怒。

  “有關係,如果你沒告訴他那件事,如果他不是因為知道了自己其實和我們家沒有關係,他心裡就不會那麼孤單,就不會那麼喜歡昭昭,他就是太喜歡昭昭了所以才會……”

  姐姐靜靜地說:“夠了。”

  她重新躺了回來,緊緊地挨著我,似乎是猶豫了一下,還是摟住了我的腦袋擱在她胸口。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知道她哭了,不過我沒有,我閉上眼睛,我知道我得從現在開始習慣另一種生活,新生活的內容包括:即使在黑暗中順從地閉上眼睛也等不來睡眠,像個沒有脾氣的母親那樣縱容著腦袋裡面的手機不斷振動,允許自己暫時忘記哥哥的命運並且騙自己就算他被押上刑場我也並沒有失去他,然後讓“負罪感”像睡眠那樣就這麼突然之間缺席並且習慣大腦深處那種乾枯的焦渴。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