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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當我注視著日漸消瘦的昭昭,那個晚上會在我腦子裡回放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愧疚總在折磨我。因為看著昭昭凝視著窗外樹葉的神情,我才知道,生死是一件如此嚴重的事情。至少,“死”是件有尊嚴的事情,無論如何,我當初都不該用它來要挾蘇遠智,那不公平。這種溫柔像若隱若現的音樂聲那樣迴蕩在我心裡,它來臨的時候我會突然覺得我應該對蘇遠智更好一點。

  就這樣,直到暑假結束,我們都很好,甚至沒有為了什麼細小的事情爭執過。我們是曾經向彼此低過頭的人啊。只不過有時候,我們自己忘記了。

  “跟我一起去看看昭昭吧。”我跟他說,“我原本每隔兩三天就會過去陪她吃頓飯的。現在她住院了,我就只能帶一點她喜歡吃的東西進去,有時候還得躲著護士,一邊替她望風,一邊看著她吃完。很好玩的。”

  “學會照顧人了。”他笑著在我腦門上彈一下。

  有兩個不認識的人坐在昭昭的病床前面。他們三個人都互相不講話。是個奇怪的場景——因為兩個都是男人,一個年長些,可能四十多歲——誰看得准中年男人的年齡呢,反正我覺得他們都差不多;另一個年輕些,可能比我大幾歲吧——好吧我其實也經常看不准年輕人的年紀。總之,這兩個人坐在那裡,都不講話。昭昭的眼睛漠然地盯著那二人之間的空氣中一個恰到好處的點。我們進去的時候,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個中年人講的,“我幫你在醫院又交了一筆押金——不是公司的錢,公司的帳現在一塌糊塗,人人都來逼債,沒有錢了,我拿的都是自己的。你正在難處,我今後也不用你還……我在你爸爸這裡做了這麼多年,這點忙也該幫。不過我也有我的難處,你接下來治病、上學都需要錢,我儘快吧——我去想想辦法,跟那幾個股東說說,他們這樣不管你也不像話……你家在龍城不是有親戚麼?他們能不能照顧你?”

  昭昭不說話。眼光輕微地躲閃著,像是小心翼翼地尋找到了一個乾淨的落腳的空地——那兩人的臉是一左一右的兩個泥水坑。

  那人嘆了口氣,“也對。這種時候,人家躲都來不及。你爸爸得罪過的人如今都抖起來了,在永川,現在真的是牆倒眾人推。不過有件事情應該算是好的,我們也找了點關係,你們家在龍城的那間房子應該可以還給你們,你耐心點,再等幾個月。”

  昭昭眼睛一亮,得救似的說:“南音姐。”

  那兩人也如釋重負地站起身告辭了,一切都順水推舟。其實我很想問問他們,他們說的“幾個月”究竟是多久。三個月也算幾個月,九個月也是幾個月。可是對昭昭來講,這就是不一樣的。我問過她們病房的護士長——那是個溫柔漂亮的姐姐,她說昭昭現在的狀況其實是,她原先的慢性病已經轉成了急性的——可能我表達不準確,總之,就是很危險的意思——按照現在的情形,很多突發狀況都有可能。至於“突發狀況”指的是什麼,我也不願仔細想了。每當我把手伸進背包里,偷偷地摸一摸我藏在那兒的冰淇淋盒子,想像著昭昭淘氣地舔掉唇邊那抹奶油的樣子,我就覺得,“突發狀況”也可以包括她偷吃冰淇淋吃壞了肚子,會給治療造成些障礙——說不定真的僅此而已呢,也不能全聽醫生護士的。蘇遠智非常無奈地搖頭道:“南音,你不能不相信科學。”

  但科學總是在危言聳聽——不對麼?科學一直告訴人們世界完全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但是又不肯對我們說哪怕一句“其實不用害怕的”。

  後來,我的意思是說,很後來——當滄海桑田真的在我眼前發生過之後的後來,我常常會想起2009年的那些夏末的夜晚。昭昭的眼睛就像螢火蟲。想起它們,我就有種衝動,想說一句“從前呀——”用來當做回憶往事的開頭。

  也不知是不是在醫院待久了,醫院裡面那種不由分說的白色就漸漸地侵襲了她。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倔犟地盯著我,那張臉明明是小麥色的。現在不同了。

  “鄭老師,”有一天她問哥哥,“你覺得,我爸爸的案子會怎麼判呢?”

  “這個,真的說不好。”哥哥真是從來都不撒謊的。

  “爸爸會死嗎?”她平靜地笑笑,像是一個小孩子想要隱藏一張考壞了的試卷。

  “這個應該不至於的。”哥哥也笑著搖搖頭,好像她的問題是,“晚上會下暴雨嗎?”我想,也許哥哥是故意的。他不知該用什麼方式來安慰昭昭,於是他選擇了平淡地對待她所有的恐懼——敢承認的,和不敢承認的。

  “昭昭,”我在旁邊插嘴道,“你為什麼喜歡陳醫生啊?”我一邊說,一邊仔細地把切好的蘋果瓣擺成一朵整齊的花——是我自己樂在其中,我總是能在這些無聊的小事情上找到快樂的。

  她故作兇惡地瞪了我一眼。

  “你說嘛,你告訴我他什麼地方好,也啟發我一下啊。”我打趣她,“因為我實在看不出那人好在哪裡,長得又不帥,又總是一副很屌的德行。”

  “不許你這麼說!”她果然氣急敗壞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哪裡了不起嘛。”我笑著欣賞她中計的模樣。哥哥在一旁悠閒地伸了個懶腰,表示女孩子之間的爭端他不參與。

  “他救過我,還有……跟你說不清楚,說了你也不懂。”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不計後果那樣追加了一句,“以為誰都像你啊,只喜歡長得好看的人,那麼膚淺。”

  “你深刻!”我沖她嚷起來,我們已經有那麼久沒有這樣互相鬥嘴了。

  就是在次日黃昏,昭昭被推進了重症監護室,她在裡面待了48小時。但是,在最初,我們誰都不知道那場刑罰48小時就可以結束。我並沒有跟哥哥——不,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沒法解釋那種偶爾幽靜地滋生的期盼是為什麼。沒有辦法,我只能艱難而不情願地承認那就是期盼,我沒有期盼昭昭死掉,我只是期盼結局能快一點來臨。沒有多少人的生命是一場精彩的球賽吧,到了末尾處,觀眾和場上的球員都已不約而同地意興闌珊,只等著哨聲吹響了。也許有的人的生命可以的精彩紛呈地變成眾人記憶中、時間荒原上的紀念碑。但,那真的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事情。

  在第30個小時的時候,我把蘇遠智送上了回學校的火車。八月就要結束,早已立了秋。我在站台上死命地擁抱他,他在我耳邊說:“我很快就會回來了,國慶節而已。”一種不知從哪裡來的恐懼和離別的纏綿狠狠地糾纏在了一起,我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就像是那個怎麼也捨不得離開地球的夏天。

  從火車站回來,我就徑直去了醫院。我知道,哥哥一直在那裡。

  我看到他一個人坐在走廊的另一端,凝視著自己的雙手,也許還有供雙手停泊的膝蓋。原先我其實並不知道,為何對他而言,昭昭那麼重要,現在,我不去問了。我知道他總是希望憑一己之力,讓他在乎的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沒那麼糟糕。他一直都是這樣對我的。只是,昭昭不是我,昭昭完全不懂得配合他——準確地講,無法配合他的,是昭昭的命運。可我知道怎麼配合他,比如說,我從沒有跟他提過我去廣州那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我覺得我可以和姐姐聊,但是我不能跟他聊。因為——那樣的南音會給他造成困擾,在他眼裡,南音是那樣單純和美好,以至於所有的缺點都可以當成優點那樣去欣賞。他也許不知道,我也一直在恪守著這個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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