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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笑。他說:“鄭老師知道你來這兒麼?——算了,我一會兒打給他……”

  我說:“你敢。”

  他說:“我有什麼不敢?”

  若是在平時,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把對白接上——我一定會哭的吧,眼淚並不是萬能的,但是在很多情況下確實可以讓自己不要那麼尷尬。可是,誰讓雪災把這城市變成了一個亂世呢?我就不要臉地扮演一次亂世佳人算了。我抓過來桌上一張乾淨的餐巾紙,對照著手邊那張旅館的信箋,把地址一筆一畫地寫在上面。“我的房號是703。”我慢慢地說,“你看見了,這個是房卡,703的意思就是,房間在七樓。我現在回去等你,到十二點。過了十二點你要是還不來的話,我就打開窗子跳下去。你不信啊?”我笑了,“不信就不信吧。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哥哥,但是又有什麼意思呢?現在機場都封了,他就算是想要趕過來,怎麼也得是明天晚上——還得是在火車正常的情況下,那時候,十二點早就過了,你就做做好事,不要讓我哥哥十萬火急地過來,只是替我收屍,好不好呢?”

  晚上十點半,我想我應該把房間裡的電視機打開。因為等他來的時候,他若看見了我呆坐在一片死寂里,我會很丟臉吧——我是說,如果他真來的話。

  十點四十七分,我從背包里拿出來那本我隨手裝進去,原本打算在路上看的書——從中間打開,不小心瞟到左下角,是第一百零七頁,我把它倒過來扣在枕頭上面。這樣可以表示,我在等待的期間,一直都有事情做。

  十一點十二分,我把電視關上了,那裡面的聲音攪得我心煩意亂,還是安靜一點的好。他不來就不來好了,我明天回家去——只是我該怎麼買票呢?我走到窗子前面,打開它,夜風湧進來的時候像燙手那樣迅速地把它關上了。隱隱約約映出來我對自己微笑的臉:才怪,誰會真的跳下去啊,當我那麼傻。

  十一點三十八分,我打電話給前台,我說我房間裡的枕套不大幹淨,想要換一下。前台的人很客氣地說,服務員馬上會給我拿新的來——掛上電話的時候,我輕輕的深呼吸聽起來格外清楚,像一根抖動著閃著亮光的蜘蛛絲。其實,我只是想在十二點之前聽見敲門的聲音。聽見了,我便可以提著一顆心去開門,就算外面站著的果然是服務生,我至少可以有幾秒鐘的時間用來隱隱地欣喜。

  十一點四十五分,服務生來過,又走了。

  十一點五十六分,我一個人坐到了窗台上——不,當然不是……窗子是關著的,我根本就沒打開。玻璃真涼呀。我開始後悔我剛才為什麼要關上電視機呢,現在好了,我的心跳聲是那麼清晰。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鄭南音,你自己的心臟怎麼會嘲笑你呢。我把額頭抵在了蜷曲的膝蓋上面。外面在下雪。雪整整齊齊地落在地上,葬了自己。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回我夢見一片整齊得沒有一個腳印的雪地,天亮以後我告訴媽媽,媽媽說:這個夢可不大好啊。第二天,奶奶就死了。我開始幻想自己站在窗台上,背後是清澈的夜晚,我輕盈地張開手,像跳水冠軍那樣胸有成竹地縱身一躍,然後就筆直地墜下去,像根削尖了的鉛筆,把地面上厚厚的白毯子砸出一個小洞,飛濺出來的雪沫如花。也許我不會死吧。這場雪那麼大,半個中國都被埋在了它下面,它說不定會溫柔鬆軟地托住我,讓我相信絕望它只是一個去處而已,不會是末路。

  十二點。我的手機屏幕上已經是四個看上去大驚小怪的“0”,可是手錶的錶盤上還差了兩分鐘。這是常有的事情。時間在這種需要精確刻度的時候總是不值得信任的。應該以電視上的時間為準吧。早知道剛才還是不關電視機了——還是算了,蜷縮得久了,我像是長在了窗台上,沒有力氣走過去了。

  十二點十分,我突然覺得這樣背靠著窗子的形象有點蠢。就算我仰下去了,也不可能是優美的。那種幻想裡面美好純淨的死法也許只會屬於姐姐那樣的女孩子,不會是我的。也許我註定了只能以一種笨拙的姿態丟臉地下墜,我註定了一無所有——除了偶爾冒出來的不怕被羞辱和嘲弄的勇氣。

  十二點十五分,我挪回到床上去,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蠶繭。我開始覺得有點冷了。我終於還是打開了電視機,按下遙控器的時候才發現手指僵硬。就讓我在法制節目的聲音里睡著吧。一個女人亂刀砍死了喝醉的老公然後企圖溺死他們的小孩——現在我不會覺得電視機的聲音讓我坐立不安了,因為我有的是時間。這漫長的一夜過去之後,我一覺醒來——或許會在睡夢中,不知情的狀況下流一些眼淚,明天就是下輩子。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我怔怔地盯著門注視了幾秒,我又浪費了幾秒說服自己也許是服務生儘管我知道那不大可能,我站起來去開門的時候腿在發抖——我忘記了看一眼那一刻的準確時間,所以我說了,時間是不可靠的。他的臉撞到了我的眼睛裡來,我衝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你遲到了。我沒死。你輸了。

  他說:有意思嗎?

  我說:有意思。

  他用力地推了我一把,我倒退了好幾步,險些撞到床腳。他逼近我,抓著我的肩膀說:你去死啊。你不是豁得出去麼?那你就去死啊……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想著他是不是真的要打開窗子把我丟出去了。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抱住了我,他咬牙切齒的聲音像是在詛咒:“你夠狠。”

  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神其實是仁慈的,他看出來我是真的在賭,所以允許我贏。眼淚涌了上來,我謙卑地跟神保證這種恩典我不會濫用的。我當然知道他不會相信我真的能在十二點的時候跳下去——但是他會猶豫,他會害怕萬一,他心裡還是有不忍,我賭的就是那點負罪感。他一定只是想來看我一眼,一定跟自己說他只是想勸我別做蠢事快點回家——我的嘴唇緩緩地在他脖頸上滑行,它在裝糊塗,似乎真的以為它想要尋找的另一張嘴唇長在那裡。他嘆息著,回應了我,接吻的時候我幾乎能夠聽到,他的心裂了一道縫隙。

  我相信,赴約之前,他隱隱覺得也許從今晚以後,他再不會回到端木芳那裡了——但在此時此刻之前,他還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我問他:你還愛我嗎?

  他眼睛裡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痛苦,我幾乎要因為這陌生的眼神重溫最初那種單純的怦然心動。他說:“愛。”那個字像是一滴鮮紅的血一樣落下來。我知道,我們終於屬於彼此了。有種厚重難言的東西把我們捆綁在了一起,所以我沒有問他是否還愛著端木芳。趕盡殺絕是不好的。

  其實,上個周末,我們曾經的一個高中同學跟我聊MSN的時候提起過,端木芳最近常跟他抱怨,她和蘇遠智總在吵架,她知道他們的感情出了問題卻又不知出在哪裡。所以我就臨時決定幫她診斷一下了。我其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勇敢,我只不過是抓住了一個我認為對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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