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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我可以安靜下來了。

  我想起小的時候,哥哥學校里組織他們看電影,他就會帶上我——反正在當時,我那種身高的小孩子是不要票的。可是沒有票,我就只能和他擠在一個窄窄的座位里。放映廳里的燈光暗下來,我就會條件反射一般地抓住他的手。因為在家裡,停電的時候,我總是這麼做。也許是因為那時候我太小了吧,我是說我占據的空間太微不足道了,那個空曠的放映廳跟我們塞滿家具的家到底是不同的,所以,放映廳的燈光熄滅的時候,我會覺得,是我的眼睛停電了。不過只要我轉過頭去,借著一點點高處傳過來的微光,我就還能看見哥哥的臉,這讓我相信,即使眼球停電了也不是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這對我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事情。

  我再一次轉過頭,還是我習慣了的左邊,時隔多年,他的臉龐依然在那裡。其實在我眼裡,跟小的時候比起來,他的樣子並沒有改變。算了吧,我深呼吸了一下,把爆米花的大桶伸到了他面前。他笑了,悄聲說:“我不要,你自己慢慢吃吧。”

  不知好歹。我坐正了身子,面前屏幕上開始放的是別的影片的片花,怎麼能如此不知好歹,但是我想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對什麼人憤怒下去了。“哥。”我聽見我自己悄聲說,“我懷疑,我覺得……蘇遠智其實還和端木芳在一起。我不知道該跟誰說,我也不知道……”他的手輕輕按在了我的肩膀上,他在我耳邊,毋庸置疑地說:“專心看電影,回頭,我去揍他。”“你聽我說完——”我急急地想甩掉他磁鐵一般溫暖的手掌,“我只是懷疑,懷疑你懂麼,我想跟他聊聊這個,但是又不願意開口,我不是害怕他騙我我只是……”他再一次輕鬆地打斷了我,“我懂,可他還是欠揍。”

  我們要看的電影終於開始了——只是隆重的開場音樂而已,哥哥把嗓音壓得更低,“你還不讓我揍他的話,我們就要錯過片頭了。”

  我輕輕地笑了出來,終於。

  然後我不計前嫌地把爆米花桶伸到了我的右邊,自然是昭昭的位置。倒是不出我所料,我的手懸空了半晌,也沒有感覺到來自她那邊的力量把這隻桶微妙地向下壓,也聽不到爆米花在另外一個人手中被翻動的那種喜慶的聲音。在我重新把爆米花狠狠地抱回來的時候,我看見昭昭坐在那裡,低垂著頭。她沒辦法伸手來拿爆米花,是因為她的雙手都在緊緊地抱著頭,她的胳膊肘像兩隻錐子那樣深深地陷進腿上的肌肉裡面,原來一個人的手也是可以有如此豐富的表情的。

  “昭昭,你怎麼了?”我膽戰心驚地伸出手去,輕輕搖晃她的肩膀,完全不敢用力,似乎是害怕稍微一用力,她整個人就會火花四濺地在我眼前爆炸,“你哪裡不舒服?”

  她像是說夢話那樣,用氣息吐出兩個模糊的音節,“頭疼。”

  “哥,”我求救一般地推了推左邊,結果只推到了座椅的扶手,“我們得走了,現在馬上去醫院。”

  “不要。”昭昭艱難地仰起臉,看著我,有一行眼淚映在銀幕上那道光線里,“我只想看完這場電影。看完一場電影,都不行麼?”

  這句話,不是在跟我說吧?我知道不是的。她在跟她的疼痛說話,她在跟她的病說話,她在告訴那道從頭頂照下來的光,她只想看完一場電影。

  插pter 09

  還是昭昭

  我床頭的HelloKitty腦袋大大的,有身軀的兩倍那麼長,頭重腳輕地棲息在兩個枕頭之間的縫隙里,粉紅色的蝴蝶結像個傷員的繃帶那樣斜斜地扎在雪白的額頭上。她稚拙地看著我,沒輕沒重地問:“鄭南音,你怕死嗎?”我對她笑笑,我知道這又是那種淺嘗輒止的小睡眠,我可以強作鎮定地不答理她,然後我就真的清醒了。滿室燈光像是一盆橙汁,緩慢地淋下來,澆到了我的視線里。Kitty固執地維持著剛才的表情,一定是不打算承認她開口跟我說過話。

  只不過十二點,是我自己看著書,就不小心打了個盹兒。外面一聲門響,是哥哥回來了。自從昭昭住院以後,他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回來,有時候更晚。昭昭的病到底怎樣了?我每天都在想這件事,甚至是每個小時,但是我和哥哥心照不宣地不去聊這個。我們聊我上班的地方那些討人嫌的同事,聊昭昭今天在醫院裡又鬧了什麼笑話,順便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取笑她對那個陳醫生莫名其妙的花痴,有時候話題扯遠了也問問哥哥——下一次,他希望找到一個什麼樣的女朋友。

  只是,昭昭會死嗎?

  鄭南音,你怕死嗎?

  你怕死嗎?

  蘇遠智,你怕死嗎?——這是我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如今,我們都不再提了。很早以前,還是哥哥跟我說的,有些事,如果我們都裝作沒發生過,那就是真的沒發生過。

  還是去年的春節前,在那個原本沒有冬天,當時卻莫名其妙下了雪的南方城市。在飛機上的時候我問自己:我在幹什麼?然後就問:我為什麼?再然後,就問:我為什麼要問自己在幹什麼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讓這三個問題交替出現上,空姐廣播飛機要降落的時候,才發現,我忘記了要回答。

  來不及回答了,那麼,就這麼去吧。當你已經無法思考和追問的時候,就讓行動成為唯一的意義,反正,日後漫長的歲月里,你有的是時間去闡釋它,去整理它,去把它當成歷史來紀念,甚至是緬懷。真相一定早就面目全非了,說不定連“真相”自己都嗅不出當初的氣味——那又怎麼樣呢,反正我愛自己。

  滿街熙熙攘攘的人們都在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這是遠在天邊的陌生城市吧?就是我們大家在高中畢業留言冊上寫的,“天各一方”那個詞所指的另一邊——值得慶幸的是,天空的樣子還沒變。這樣我就沒那麼怕了。我知道心臟正在那裡蓄勢待發地顫動著,似乎我這個人的身體已經融化了,就剩下了那顆忠於節奏的心。其實我動身之前,一直都想給姐姐打個電話。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發現我是那麼需要姐姐。我需要姐姐用她那種一貫的挑釁的語氣跟我說:“要上戰場嘍。”可是那個時候,姐姐每天都把自己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執意要把自己和她的嬰兒變成兩件新房子裡的家具。大伯的葬禮打垮了她,鄭成功打垮了她,那個最終心照不宣地放任她離開的熱帶植物也打垮了她。

  若不是見過了那個時候的姐姐,我想我不會來廣州的。她讓我發現“勇氣”其實是朝露一般脆弱的東西,所以我一定要抓住它,就算是最終它只能被我自己捏碎在手心裡。我不能就那麼認輸,哪怕我還是可以說服了自己平靜地再去跟別人戀愛然後沉浸在幸福中終於可以笑著回憶當初的痛苦和眼淚自言自語地說感情這種事情沒有對錯沒有輸贏——也是認輸。姐,你同意的吧?

  他看著我。我知道他在極力地讓自己看上去平靜如初,這樣很好。那間大學附近全是學生出沒的小館子對於我們來說,變成了一個搏擊的場地。他說:“南音你怎麼一個人跑這麼遠?你知不知道現在很危險?”我說:“你覺得我來幹什麼?我難道會是來祝你們永遠幸福的麼?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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