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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笑,抱緊我,我蜷曲的膝蓋涼涼地抵著他的肌膚。他親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才不冷,你只是想撒嬌。”我心裡那種短促的冷笑聲又轉瞬即逝地響了起來。我要在心裏面用盡全身力氣壓制它,不讓它巨大的陰影投到我明明是真正溫柔的笑容里。

  我累了。

  “我媽那天還在跟我說,”他拍了拍我的腦袋,“明年我們倆就大學畢業了。她說,得從現在開始,準備咱們倆的婚禮——你還記得這碼事嗎?”

  “對的。”我想起去年那個驚心動魄的春節,真的只過去了一年多而已嗎?為什麼我覺得已經那麼久了,“我媽媽昨天也說過,要是我們到了明年夏天,居然還沒分開,就真的該辦婚禮了。”

  “居然。”他笑了起來,“你媽媽用的是這個詞啊?”

  “是。”我故作慘痛地點點頭,“不過她經常這樣,我都習慣了。”

  “你真的決定了?考研很苦的,你到時候別反悔。”他說。

  “不要小看人。”我輕輕地沖他的鼻子揮了一下拳頭,“你總是喜歡把我想得很笨,很沒用,然後你就開心了。其實昨天我們經理還問過我,明年畢了業,願不願意正式留在這間公司上班。就只有你才覺得我什麼都做不好……”我枕在他的腿上,用力地往後仰了一下腦袋,努力做出仇恨的表情來,他皮帶上那個金屬的扣子貼著我的後腦,很硬。

  他突然俯下臉來,壞笑著,在我耳朵邊說:“幹嗎?又想招我?”

  “流氓。”我像是被燙到那樣坐了起來,我想我是臉紅了吧。但是我心裡有一個鬼魅一般的聲音在問自己:為什麼告訴他那件事呢?就是……經理問過我,願不願意留下來上班?不是決定了先不說的嗎?是我自己也知道,“不說”的念頭無論如何都是不好的嗎?

  “今晚去我家好不好?”

  “不好。”我用力地否決,“你去我家嘛。”

  “我們家今晚沒人。”他誇張著“沒人”兩個字,像是小學時代的男同學在炫耀一樣新鮮的玩具,“都不在的,我爸最近常常不回來,所以我媽就跟她以前的同學一起報團旅遊去了。”

  “你爸為什麼常常不回來啊?”

  “接了個大案子唄。”他輕輕地抬起眉毛,“我也不大清楚是什麼案子,我跟他又不怎麼講話。都是我媽跟人家聊電話的時候,我偶爾聽見幾句。好像是個特有錢的人,現在成了被告。關鍵是,這個人被抓起來以後,家裡那班親戚就如狼似虎地跑去瓜分他們家剩下的東西,他的公司被這班人搞得一塌糊塗,現在,這個倒霉鬼的律師費都快沒有人來付了。所以我媽在抱怨。”

  “真倒霉……”我抱緊了膝蓋,“我是說你爸。”

  “案子都接了,總得出庭的——那個被告在龍城算是個很有名的人嗎?聽我媽的語氣,好像很多人都該知道他。”

  “跟我說有什麼用啊,在龍城,我知道的唯一一個算得上是有錢人的名字……就是我們老闆。”

  “反正姓一個特別奇怪的姓,像武俠小說似的。”他不緊不慢地套上了T恤。

  我心裡重重地跳了兩下,“是不是,姓昭?”

  他轉過臉,倒吸一口冷氣,“這個人……真有這麼紅麼?”

  在這個夏天裡,如果找不到哥哥,去江薏姐那裡總是沒錯的。準確地說,是去江薏姐借給昭昭的臨時藏身的地方,總是沒錯的。姐姐把電話打過去,跟江薏姐按照管理互相羞辱一番,再關切地打探一下對方最近有沒有新的男人,然後姐姐說:“喂,別怪我沒有警告你,我第一次看見那個怪胎孩子的時候,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得我心裡都害怕。也不知怎麼搞的,那孩子渾身上下就是一股難民勁兒,煞氣特別重……我沒誇張,你看見她就知道了,換了我是你,我才不敢把自己家借給她,我怕招來什麼東西……”

  後來,姐姐氣急敗壞地跟我說,江薏姐非常柔順地回答她,“西決跟我開了口,我怎麼能說不?”我笑到肚子痛了,因為姐姐學得惟妙惟肖,深得精髓。

  “裝什麼裝,”姐姐憤怒地“呸”了一口,似乎我的開心給了她莫大的鼓勵,“二叔的遺產八字還沒一撇,就已經‘不能說不’了。”

  “姐……”我用的是一種勸阻的口吻,雖然她的妙語如珠讓我覺得由衷過癮,但是面對這種刻薄我總覺得不忍心——江薏姐和陳嫣到底是不同的,成為江薏姐那樣的女人,曾經是我的夢想。那種偷偷地想一想就算了的夢想。

  哥哥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昭昭身上——不,用不著“幾乎”,就是所有的時間。他看著她寫暑假作業,他盯著她吃藥,他給她補習那永遠只能掙扎在及格線上的數學和物理——回家以後再神情愉悅地對我說:“她簡直比你還笨。”偶爾,晚上,他會帶著她回到我們家來吃飯。有一次我回家晚了,就看到昭昭理直氣壯地坐在哥哥的左首邊,那個平時屬於我的位置上。又有一天,晚飯後,哥哥要帶著她去看暑期檔的電影,我說我也想去,在哥哥的口型已經是“好”,但是聲音還沒出來之前,昭昭燦爛地笑著說:“南音姐,你不需要去陪著你老公嗎?”

  我用力地看著她,大約幾秒鐘吧,我幻想著我的目光是把精準和有力的錘子,可以把我沸騰著濃濃的敵意的眼睛像圖釘一樣敲到她腦袋裡面。我非常清晰地告訴她:“不需要。”覺得依舊不解氣,又追加了一句,“我需要幹什麼,不需要幹什麼,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那麼多心。”——話音落下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喉嚨裡面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你有點出息好不好啊?難道還真怕她嗎?

  她訕訕地掃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睛。哥哥像是什麼都沒覺察那樣對我一笑,“那就一起去,動作快點,不然來不及了。”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何,覺得眼中似乎仍然充滿了怨氣。我爸爸從我們三個身後經過,露出了一副看熱鬧的笑容,然後跟我說:“南音,身山帶錢了嗎?”

  於是我憤怒地跟著他們二人出了門,憤怒地一言不發上了電車,憤怒地找到了一個單人的位置,憤怒地看著他們倆並排坐在我的前面,憤怒地在電影院門口買了一桶大號的爆米花——自然是沒有昭昭的份,我一個人緊緊地抱在懷裡,再憤怒地坐在了哥哥和昭昭中間的位子上——只要在大家對號入座的時候存心擠過去就行了。後來,整個放映廳沉入了黑暗的水底。身後那排座位上有兩個人還在若無其事地聊著天,這讓我覺得即使船沉了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字幕像海火那樣亮了起來,那周遭的黑暗讓人覺得這些字幕是生命里此刻唯一值得盼望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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