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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店裡的人們突然之間全體出來了,星星點點地,散落在輪胎們的視線中。馮牧師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額頭,略微抬了一下頭,那表情似乎是在謙和地跟太陽商量:借過一下可以嗎?所有的來賓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相對算是陰涼的地方站著。所謂陰涼,無非是那些碩大的輪胎投下來的,岩石一般的影子。牧師開始說話了,說的倒是平時電視上常常會聽到的那些:無論貧窮還是富裕,無論疾病還是健康什麼的。我剛剛想到我們也應該下去和那些客人站在一起,才算盡到了禮數——簡短的儀式就結束了。牧師已經說到了“阿門”。客人們都在這熾熱的光芒下保持寂靜,輪胎們最寂靜,它們也是來賓,對這場婚禮予以尊重的態度。

  “結婚不要去教堂的嗎?”昭昭好奇地問,“這怎麼和電影裡演的不一樣呢?”

  “天主教徒一定會去教堂,新教徒——哦,就是基督徒未必的,只要是在十字架下面就可以。”有個聲音從下面傳過來,陳醫生站在我們這座小山丘的陰影里,把他自己的影子埋了進去。

  “是您?”哥哥有些意外,“您也是客人嗎?”我看似無意地,磚頭望了昭昭一眼,無奈地發現,這丫頭的眼睛就在此時陡然變得水汪汪的,就好像不是在看著陳醫生,而是突然來到了護城河跟前的河灘上,水波都映進去了。

  “我只認識馮牧師。今天無意中碰到他,就載他過來。幾年前馮牧師是我的病人,他被別人誤診了,是我發現的。”他淡淡地說。

  “您也是基督徒?”哥哥跟陌生人寒暄的時候講話的語氣多少疏離些,有點不像他。

  “我不算吧。”他把眼睛從哥哥身上挪開了,“我爸爸是。我只能說是被逼著受過洗禮。”

  “那是在你小時候,對吧?”我插嘴問一句。

  “那都是電影。”他眼睛裡含著一點笑意,“中國的基督徒是18歲以後才受洗的。”

  我不喜歡這個人。他當所有的人是白痴——至少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可是真正驕傲跟自信的人不會是這樣的。我想起了方靖暉,方靖暉身上是有股傲氣,也會把那種嘲弄的笑容掛在臉上——但那只是在他和我姐姐吵架的時候。他跟人——至少是跟我講話的時候,那種平和跟爽朗可以讓人非常舒服地忘記追問他是否真誠。而眼前的這個陳醫生,我懷疑就算是他照鏡子的時候,那種冷冷的蔑視都會像拋給別人那樣拋給對面的自己。這就不是自視甚高那麼簡單了,他要麼是個內心真正痛苦的人,要麼就是個色厲內荏坐井觀天的蠢貨——我看多半是後者,長得一點都不帥有什麼資格扮酷啊。

  當所有人回到飯館裡面開始灌蝦老闆喝酒的時候,一片渾濁的聒噪聲中,姐姐湊過來,把她的車鑰匙輕輕塞給我,“等會兒叫西決開我的車走。”我什麼也沒說,只是讓那把鑰匙照舊躺在桌面上。待到陳醫生和馮牧師告別完畢,姐姐的手指一挑,把一縷頭髮從額前撥過去,然後借著這縷頭髮的弧度,腰也微妙地扭了一下。目光精確地和陳醫生剛剛掉轉過來的臉龐撞個正著。陳醫生怔了一下,只好略略欠一下身子,算是跟我們這桌看到他的人道了再見。姐姐笑了,“鬧酒沒什麼意思,我也想走了。”——她真的喜歡陳醫生嗎?我看也未必,只不過,她養成習慣了,她需要不斷的證明什麼。

  陳醫生略微遲疑了一下。姐姐說:“我喝了酒,我不能開車。”陳醫生問:“你去哪裡?”姐姐的眼睛從下往上纏綿地掃了一下,說:“你要回醫院去嗎?我家在城東新區,方向上倒是順的。”陳醫生終於微笑了,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或者唯一的一次在他的臉上看見這樣舒展,甚至可以說是溫情的笑容,他說:“我不回醫院,我去接我女兒,跟醫院的方向完全是反的。其實我也喝了酒,我的車等會兒馮牧師來開,我打車走,再見了。”

  姐姐的笑容簡直深得帶上了醉意,可是嘴角卻有點僵硬,姐姐說:“好。那麼下次見。”等他走遠的時候,她用力喝乾了面前那半杯啤酒,放下杯子的時候我聽見她用一種輕柔得近乎耳語的音量對自己說:“我操他媽。”

  姐,不是你自己告訴我,不要愛上瞧不起你地人嗎?不是你自己跟我說的,不要給他機會讓他覺得自己偉大也不要給他機會讓他覺得自己委屈嗎?你說那種滋味一旦嘗試過就一輩子也忘不了——但是你自己已經忘了吧?或者說,你喝多了的時候,說的話,有沒有一句算數的呢?

  我輕輕地從我的椅子上走開了,躲遠她,並且,讓她剛剛給我的鑰匙遺留在桌布上,那個最初的地方——這樣她就可以再若無其事地拿起來收好,就好像她從來未曾把它交給我,帶著那詭異而篤定的神色。蘇遠智的簡訊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他說:南音,我到龍城了。

  又來到了那家小旅館。

  差不多和關門的聲音同時,他幾乎是蠻橫地親吻我。他的氣息從頭頂籠罩下來,把我和那幾件他正在脫的衣服牢牢地綁在一起。天花板突然以一個傾斜的角度闖進我眼睛裡,他沒有刮鬍子吧,下巴粗糙地划過我的脖子,似乎不留下幾條血印是不甘心的。我突然間回過神來,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發呆,於是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脊背。

  他撞擊我,帶著新鮮的怒氣,那頻率通常能合上他的心跳。

  好幾個月沒見面的時候,重逢時分,第一次,通常會結束得很快的。

  一陣寒冷從脊背那裡躥上來,我確定,不是因為空調。嚇住我的,是我自己腦子裡那種冷靜的、嘲弄的念頭,以及自己心裡輕輕響起的冷笑聲。“南音?”他叫我。

  “嗯?”

  “你不想?”他其實一向都不是個很遲鈍的人。

  “沒有。”我靜靜地注視他,右手的食指輕柔地划過他的眉毛,我對他笑了,是真心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對面沒有鏡子,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有點慘,“前兩天睡得不好,我可能是有點累了。”

  他一言不發地離開我的身體,我知道,他有點不開心。浴室里花灑的聲音傳出來,水珠跌碎在骯髒的地面上。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像只蝸牛那樣熟練地蜷縮成一團。終於可以和自己待一會兒了。我一邊享受地閉上眼睛,一邊覺得悲哀像個哈欠那樣,慢慢地沿著喉嚨爬上來,再緊緊攫住我的大腦,把我的意識像個塑膠袋那樣從裡到外地翻了個面——是的,就是悲哀,為了我此刻的如釋重負。

  我暫時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想問,什麼都不想知道。事實是怎麼樣的已經不那麼重要,因為我知道,就算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誤會跟猜想,隨之而來的也不可能是那種澄明的、陽光照進來的喜悅。所以,有一件事情是更重要的,我為什麼會在一瞬間對關於他的一切都這麼倦怠呢?

  當你聽著別人洗澡,經常會在淋浴噴頭被關上的時候,錯覺整個世界都結束了。他走出來,撿起丟在地上的牛仔褲,胡亂地套上,順手打開了房間裡的電視。是體育頻道,美國網球公開賽,也不知道是不是現場直播。他坐到我身邊來,像是逗弄一隻貓那樣,撫著我的腦袋,還有裸露在空氣里的後背。“不去洗澡啊?”他輕聲問。我翻過身來把自己蜷成方向相反的一團,抬起眼睛看著他,“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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