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我會覺得這個男人有點眼熟,姐姐的眼睛抬了起來,絕對不能說是羞澀,但是那光澤是興奮的。“這麼巧?”姐姐淡淡地,但是微笑著說—習慣性地,拿捏出了她跟男人說話時候那種不大一樣的調子。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醫生。

  插pter 08

  哥哥

  我趁著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陳醫生的身上時,悄悄地站了起來。我是繞到飯店的後面,才看到哥哥和昭昭的。蝦老闆的飯店所在的街道,應該是一直存在的老街,我的意思是說,不是那種在郊區經常見到的新修出來的街道,路面的交通燈全都是嶄新的,可作為一個路人行走其上的時候,卻總是有種甩不掉的懷疑,覺得自己可能是來錯了人生。我的視野突然間就寬闊了起來,原來這飯店後面還有這麼大的一片空地,似乎屬於旁邊那家賣輪胎的店,或者是間汽車修理場。因為大大小小的輪胎堆成了好幾座山。離我最近的那幾個輪胎不知道是供什麼龐然大物使用的,總之它們比我都高,歪歪斜斜地,彼此以一種奇妙的角度相互依靠,似乎是在向我揭示一件事情:輪胎這東西,平時看起來司空見慣了,可是只要它們像是長個兒那樣地大到一定程度,便會活過來,胸有成竹地看著你——似乎它們也是蝦老闆那間飯店的常客。

  哥哥和昭昭居然一起坐在更遠處那座輪胎的山頂。那個山丘由無數個面孔呆板的普通大小的輪胎組成。不用說,準是昭昭的主意。認識她半年,我算是總結出一件事:她對一切可以讓她離開地面的東西懷著巨大的好感,可以是吧檯前面的高腳凳,也可以是飛機。站在橡膠的山腳下,輪胎們身上凹凸的花紋漸漸地從黑色里浮現出來,似乎是想要流動著延展出去,嵌進我臉頰的皮膚里。那種氣味讓我覺得安心——我從小就喜歡橡膠,還有汽油的氣味。一陣風吹過來,原來我的頭髮已經這麼長了,像是這荒山下面的蒲草。

  “鄭老師,要是我考不上大學,你會不會覺得丟臉?”輪胎完全擋住了我的視野,我看不見昭昭的臉,但她的聲音倒是沒有一點起伏。

  “為什麼要覺得丟臉?”哥哥笑了,“當然不會。”

  “你是因為我身體不好,所以才覺得我考不上也是自然的吧?”

  “不,不是。”哥哥這次沒有笑。

  “如果我沒有病呢?我沒有病,我也沒有考上大學,幾年以後,你也會像記得那些最聰明的學生一樣記得我嗎?我才不信。”昭昭的語氣簡直像是耍賴了,“好,那我再加上一個條件,如果我沒有這個可能馬上就要被判刑的爸爸,也沒有病,也沒有考上大學,你也還會記得我嗎?”

  “這種假設沒有意義。”哥哥悠閒地嘆著氣,“如果你沒有一個這樣的爸爸,沒有病,沒有被那個李淵跟蹤過……什麼都沒有的話,你就不是今天的昭昭。”

  “今天的昭昭有什麼好啊?”

  “今天的你才會一直問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錯了。”

  “不對,鄭老師。”昭昭停頓了比較長的時間——語氣終於輕快起來,找到了自己要說的話,“我不是在問自己有什麼東西錯了,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東西是錯的,我只是總在想,那些一定錯了的事情裡面,到底有多少是我的錯。有多少,是我故意的。”

  “這就是你不一樣的地方,你不相信自己沒錯。”

  “所以鄭老師,你會記得,對不對?我很怕別人忘了我。”話音剛落的時候,她終於垂下臉,看見了我。

  我只好做出尋找路途往上爬的樣子。“你們倆是怎麼上去的啊?”我知道我的語氣里的輕快多少有點假,所以我低下頭,像是在確認腳下的那一小塊帶著花紋的橡膠是否牢固——裝作完全沒有主意到昭昭垂下臉那個瞬間的眼神。我想只要我裝作忽略掉了,過不了多久就會真的忘記的。那是一種真正的俯視,不是因為距離,不是因為她此刻坐在高處。她似乎更瘦了些,臉上的線條更有銳氣,那種目光就沿著這道天作之合的軌跡準確的滑下來,彈到我這裡的時候像是冰珠子。

  除了哥哥,她其實瞧不起所有人吧。

  但是我心裡突然在竊笑了,小丫頭,你以為我真的在乎能否被你瞧得起嗎?或許,幾個月前,我還真的在乎——那時她還住在我們家裡,在深夜,我們倆一起擠在我的小床上鬧彆扭。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覺得現在的我,心裡似乎有個很小的地方被倒扣上一個玻璃杯。透明的,不冷不熱的,看上去沒有給我造成任何的損害,但是這讓我自己不能準確的感受我的心的溫度了,好像怎麼都行,好像什麼都可以。

  哥哥支起了身子,踩在一個凸出的輪胎邊上,維持了平衡之後,用力把手臂伸給我,“當心,你的鞋可不合適這麼往上爬。”——於是我順水推舟地把手伸給他,多少帶點誇張地搖晃了兩下,順便尖叫道:“哥你抓牢人家嘛。”——昭昭略帶輕蔑的笑又像潮水一樣不動聲色地漲滿了眼睛,我踩著一個很癟的輪胎,坐到了她的身另一個輪胎的圓心裡,坐下的時候沒有忘記把雙腿併攏,非常小心地蜷起膝蓋,讓它們像兩隻長長的馬蹄蓮那樣疊放在身體的一側——沒錯,我是帶點故意,想要做給昭昭看的。

  讓她看什麼呢?說不好。讓她看看——她其實不怎麼知道什麼才算“女人”,讓她看看,其實“輕蔑”都是互相的。我承認,這有點膚淺了。

  但是我沒有想到,等我坐到了這麼高的地方,我才發現,原來蝦老闆的飯店屋檐上,嵌這一枚精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正北方向延伸出去,就是護城河。

  “你們龍城的護城河其實是從我們永川流出來的。”昭昭得意地說。

  “亂講。”這一次是哥哥在反駁她。

  “真的,是我媽媽說的。”昭昭認真地歪著頭,“你們不知道的,我媽媽本來是有可能成為一個科學家……”她此刻的神情真是可愛得要死,尤其是說出“科學家”那三個字的時候,“別笑,我沒騙你們,當年我媽媽是我們永川第一個考上研究生的女孩子。我媽媽跟我說,她有個老師一輩子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證明龍城這條河不是地理書上寫的那樣,不是黃河的支流,真正的源頭就是那條從我們永川流出去的永宣河。那個老師還說,永宣河在古時候是條特別壯觀的大河,不像現在這樣……可惜我媽媽沒有念完書,就生病了。”她看著遠處陽光下像是凝固了的河流,憂傷地笑笑。

  “你媽媽,她是……”其實在這句話出口的時候,我大致已經模糊地猜到了。

  “和我差不多吧。”昭昭轉過臉,看著我,毫無敵意的那種眼神,“也是血液的問題,不過好像比我嚴重得多。沒辦法,之後退了學回家。然後,就嫁給了我爸爸。”她重新把臉龐轉過去,視線似乎是落在右前方另一座輪胎的山丘上,“我爸爸喝了酒以後,很喜歡跟別人說這段——那時候我爸爸已經在跟著別人合夥做生意了,他們想低價從國家手裡買一個煤礦的開採權。那時候,那個煤礦是我外公管著的,有好多人都想去給我外公送錢,我爸爸的那個合伙人也比不過人家,後來有一天,我媽媽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我爸爸找到醫院裡在重症監護室外面跟我外公說,他願意娶我媽媽,好好照顧她到最後。再後來,我媽媽出院了,我爸爸拿到了那個煤礦,她總說這個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得意的事情。”昭昭抬起睫毛,跟哥哥相視一笑。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