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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媽比去年胖了一點,看上去氣色就跟著勻淨了起來,但是輪廓依舊有種松松的頹氣,不過她很努力地塗了茶色眼影和棕紅色的唇膏。並且,勇敢而毫不含糊地穿上了大紅色的裙子。花飾中的滿天星有意無意地掃著她胸口的肌膚—那裡布滿了淺淺的色斑。其實我是剛剛才發現一件事情,曾經的大媽,有讓我害怕的時候,有讓我覺得想躲遠點的時候,有讓我不可思議的時候……但是,她臉上從沒有過暮氣的。即便是大伯去世的剛候,那種深入骨髓的哀傷也沒能讓她的眼睛裡浮上來暮氣。她一直都是個色彩明亮的女人一即便早已色衰。但艦在,它們就在那裡籠罩著,她越勇敢,暮氣聚集得就越深。它們拖著她,讓她的嘴角下垂,讓她的髮際線下垂,讓她的法令紋下垂,總有一天把她整個人不動聲色地拖到柏油路下面去。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南南,今天要吃好,隨便一點。”—她沒有招呼任何人,除了我,好在漫長的歲月中,所有的人都漸漸習慣了不跟她要求什麼“禮數”。“其實今天沒請什麼人,”大媽補充了一句,“那一桌是他家的親戚,另外兩桌都是教友,最後一桌就是你們幾個。”然後她就離開了,挽著“蝦精”去招呼那兩桌教友。

  姐姐跟我說過,大媽和“蝦精”是一起念《聖經》的時候認識的。——還是別叫人家“蝦精”了吧,我們畢竟坐在人家的餐館裡,這間開在龍城市郊的小餐館看上去險些就要湮沒在周圍的汽車修理廠和輪胎鋪子之間,估計那些坐在一堆堆廢棄輪胎上吃盒飯的工人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們這兒在舉辦喜宴。所以,或許可以稱他為“蝦老闆”?

  我希望蝦老闆是個真正的平庸的男人。我也希望《聖經》能夠真的教會大媽一些事情,比如,真的學會忍耐平庸的男人,以及他身後的那種荒涼的生活。仔細想想,其實姐姐和大媽,真的很像。公平地說,我的爸爸媽媽之所以能幸福地生活著,哈恰因為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絲毫不覺得腳下的大地荒蕪,所以他們可以在那上面很輕易地種出繽紛的花朵。並且相信,花開就是唯一的意義。但是大媽不是那種人,姐姐也不行,在等待花開的時間裡,她們就已經被這滿目蒼茫擊垮了,即使花會如期開放也沒用,她們早已不再相信任何良辰美景。不愧是母女。

  那麼鄭南音,你自己是哪一種呢?我不知道。

  姐姐百無聊賴地輕輕推了一下面前空的玻璃杯,它沿著桌布上多鋪的那一層塑料薄膜滑行了一點點,像撞球那樣,跟雪碧面前的杯子撞了一下。挪出來的那一點點空隙,正好足夠讓姐姐把她的手機放在上面。她又有意無意地,朝屏幕上看了一眼。“你手機又換新的啦?”我湊過去想看仔細,雪碧在旁邊笑笑,突然過來趴在我的耳朵邊說:“上一個手機,是前幾天跟小弟弟的爸爸打電話的日創候被她摔裂了。”雪碧言語間那種神秘的興奮立刻傳染給了我,我也覺得開心了起來—只要想像一下那個場景,以及倒霉的方靖暉。

  雪碧又補充了一句:“這一個,今天說不定也會摔壞的。”“發生了什麼事?”我低聲地問雪碧,“決點講嘛。”“陳醫生說了可能會跟姑姑一起來婚禮,但是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才說有事情,趕不上了。”

  姐姐的眼神冷冷地沖我們這邊斜了過來,不緊不慢地說:“當心我撕爛你的嘴。”我跟雪碧竊笑著對看,估計彼此都認為“你的嘴”指的是對方的,跟自己無關。不遠處那兩桌的教友似乎是為什麼事情爭執了起來,好像是主持婚禮的牧師打來電話,說要晚到一會兒。有人說:“馮牧師是個好人,就是沒什麼時間觀念。”還有人說:“不然先開席算了,馮牧師來之前不要喝酒就好。”立刻有人七嘴八舌地反對道:“那怎麼行。”不知是誰,抬高了嗓門提議著:“在牧師趕來之前,大家先唱唱歌好了,也算是恭喜新人。”這個提議倒是贏得了大家的贊同。姐姐突然坐正了身子:“西決到哪裡去了?”哥哥的位子不知什麼時候空了,就連剛剛說要去洗手間的昭昭也一直沒回來。雪碧像個小婦人那樣嫻熟地撇撇嘴:“幹嗎要帶她一起來嘛,又不是我們家的人。”

  鄰桌的教友們參差不齊地站了起來。椅子拖著地面,那種聲響和塵世間的所有喧囂別無二致。他們自然而然地手挽著手,圍著圓桌站成一圈。這群人的平均年齡估計是大媽那個歲數吧,歌聲碎不及防地響起來的時候,那種整齊的暗啞是我從未遇到過的。

  你為什麼愛我,你究竟看到什麼?

  站在鏡子面前我都想躲。

  連我自己都不愛我。

  你為什麼愛我,你究竟看到什麼?

  站在你面前滿是過錯。

  為什麼不讓我就這麼墮落。

  ……

  “這首歌還真的很適合婚禮唱呢。”我詫異地自言自語。“拜託!”姐姐沖我翻白眼,“這首歌里的‘你’指的是基督。”它的曲調真的很簡單,多聽他們重複兩遍,我自己也快要會唱了。

  你為什麼愛我,你究竟看到什麼?

  站在鏡子面前我都想躲。

  連我自己都不愛我。

  你為什麼愛我,你究竟看到什麼?

  站在你面前滿是過錯。

  為什麼不讓我就這麼墮落。

  那個站在大媽身邊的女人微微垂著頭傾力歌唱的時候,沒注意到她胸前那根粗的金鍊子,或者是鍍金的鏈子不知為何鬆開了,像條蟄伏的娛蛤那樣鉤住了她領口的花邊;那個男人微閉著雙眼,他的酒糟鼻上的毛孔大得像痣;那個最為矮小的老太太怕是受邀的這群教友里年紀最大的,說她七十歲我也相信的,她左腳和右腳的絲襪一定不是一對,乍一看沒什麼問題,但是仔細看就知道深淺是不一樣的;穿一身已經走了形的灰色西裝的男人年輕時候應該是俊朗的,他的聲音算是這群人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他陶醉在自己鶴立雞群的歌聲里,沒注意到他謝頂的、油膩膩的腦袋上有一縷頭髮鬆散地飄到了額前,他面前那堆花生殼裡,還插著半支並沒有完全熄滅的煙。

  等我活到這個年紀,我也會像他們這樣。整個人都折舊了嗎?滿身陳舊的污垢讓我自己都確信,自己一定是有罪孽的。否則,該如何解釋那種像是寄生在指甲縫裡,眼皮下面,或者牙縫之間的羞恥感呢?

  飯店的門似乎被什麼強勁的風吹開了一樣,毫無準備地,透進來一道光。剛剛還在歌唱的人們突然之間回到了塵世間,那種因為虔誠導致的整齊劃一頃刻間瓦解。他們笑著說,馮牧師終於來了。可是,我明明看到,有兩個人同時走了進來。其中一個人走上去跟所有人朗聲地道歉,應該就是他們說的馮牧師。另一個,站在離我們的餐桌不遠的地方。瘦瘦高高的男人,穿得也很隨便,不像是特意來出席儀式的樣子,也說不出掛著什麼樣的表情。

  馮牧師突然轉向他,把他介紹給大伙兒:“多虧了今天在醫院門口碰到陳醫生,要不是搭了他的車,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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