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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他只有我。可是我又會覺得,有我還不夠嗎?

  陳醫生的白袍出現在那一排藍色的塑料椅子之間。不知為何,他在哥哥的對面坐下了。

  “她這次挺過去了。”陳醫生說,“再過一會兒,就可以送回普通病房。”

  “您無論如何都得救她。”哥哥說。

  陳醫生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會。”

  “這孩子的爸爸已經要進監獄了,無論如何,請您治好她。”哥哥的聲音聽上去平穩而沒有起伏,所有的熱切都像是彈力十足的口香糖那樣,粘在字裡行間。

  可是陳醫生卻無動於衷,他非常禮貌地笑笑,“每個病人都是一樣的,我都會盡全力。”

  哥哥略微抬起眼睛,用力地看著他的臉,“可是她至少需要活到她爸爸的判決下來那天,他們得再見一面。”

  陳醫生站起身,兩手隨意地放在白衣的兜里——他穿白衣的樣子比著便裝的時候看上去篤定很多——他說:“我不過是個醫生,您不過是個老師,咱們誰也不是聖誕老人。”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色澤略微黯淡的牆上突然奇蹟般地張開一張沒有牙齒的嘴——因為門和牆是一模一樣的顏色,他走進了那張蒼白無力的大嘴裡面。哥哥依舊坐在那裡,維持著略微仰著頭的姿勢。

  這個可惡的傢伙他怎麼不去死呢。其實我知道他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我恨他那種挑釁一般的從容。他有什麼權力把別人的期待像球一樣擊出去,只因為他有能力救人的性命,而我們沒有?

  我終於坐在了哥哥旁邊。我想要假裝我完全沒有聽到剛才的對白,可是我隨後發現,哥哥完全不在意我聽到沒有,準確地說,他沒有在意我已經來到了他身邊。我嘆了口氣,把我的手心緩緩地覆蓋在他青筋微露的手背上。

  “哥,你這段日子瘦了。”我說。

  他側過臉來看了我一眼,像是嘆氣那樣笑了笑,說:“沒有。”

  昭昭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深夜。她睜開眼睛以後,第一句話是:“陳醫生呢?”

  不知道在沉睡的鬼門關那裡發生過什麼,總之,她的臉看上去就像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有種什麼強大的東西漂洗過了她,在它面前,她毫無障礙地袒露了自己所有的稚氣。

  哥哥對她笑了,哥哥慢慢地說出來四個讓我都深感意外的字,“生日快樂。”

  “昭昭你十八歲了呢!”我跟著歡呼起來。她詫異地望著哥哥,害羞地垂下睫毛,她垂下眼睛的樣子總能讓我心裡一陣淒涼。

  “有禮物給你。”哥哥說著拿出來他的手機,開始在通訊錄裡面翻找,撥號的同時,按下了“揚聲器”。電話接通的長音單調地響徹了房間,信號可能不大好吧,帶著一點“沙沙”的雜質,像是某種為了活著而活著的昆蟲。

  “餵?昭昭?”電話那頭的聲音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我的胸口,連我的耳朵裡面都在輕微震顫著它的餘音,那個聲音停頓了一會兒,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昭昭,生日快樂,你要加油,把病治好。”

  是那個曾經說要殺她的陌生人。李淵。

  昭昭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似乎不知道該拿掌心裡那個手機怎麼辦了。哥哥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胸有成竹。“昭昭,就這樣吧。”李淵的聲音也不似剛剛那麼生硬了,“你不用跟我講話,我就是想跟你說,你得相信自己,你很快就會出院了。”

  他就這樣,突兀地掛了機。哥哥看著我,滿臉得意之色,“其實我跟這個傢伙一直都有聯繫。我好不容易才說動他。”

  昭昭突然丟掉了手機,像只小動物那樣鑽到了哥哥懷裡。她的聲音似乎全都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憋在了喉嚨裡面,她倔犟地說:“這人真沒出息……不是想殺我嗎?放馬過來呀,我又不怕……”就在哥哥的手掌像雨點那樣輕輕地在她脊背上著陸的瞬間,她哭了。

  昭昭的眼淚迎接了九月的來臨,零點報時的提示聲恰好響起來。那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昭昭的生日究竟是8月31號,還是9月1號呢?因為哥哥給他送禮物的時候,恰好是兩個日子就要交接的時候呀。我甩甩頭,覺得面對此情此景,我還在想這個,真是無聊。

  可是第二天黃昏,當我重新回去醫院的時候,昭昭已經不見了。

  雪白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就像一場夢中倏忽而降的大雪,掩蓋了所有昭昭的氣息。護士告訴我,她出院了。我說這怎麼可能,她剛剛才被搶救過。那個護士淡淡地說:“對啊,她前兩天住ICU,押金全都用完了。我們給她在龍城的親戚打電話,要他們來交錢,結果來了一個人,給她辦了出院手續,剛走沒多久吧。”

  “她怎麼可以出院嘛!”我想是耍賴那樣對這個沒有表情的女人喊了起來,“你明明知道她不能出院的!你直接殺了她算了!”

  她用一種“見怪不怪”的眼神看著我,“我有什麼權利決定病人出院不出院?是她家的人說不治了,主治醫生也簽了字……”

  我聽不下去了,轉身跑出了病房,在門口撞到了那個我最喜歡的護士長,我猶豫了一下,又跑了回去,不容分說地搶過來她手裡的一個筆記本,寫下了我的電話,“對不起,要是昭昭又回來了,我是說,萬一您又看到她了,給我打電話,謝謝您,拜託啦。”然後我又開始奔跑,因為我害怕聽到她拒絕我。

  我需要穿過半個城市,才能到達她之前借住的,江薏姐的家。黃昏讓我膽怯。要是她不在這裡怎麼辦呢?鬼知道她的親戚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到底要不要給哥哥打電話呢?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哥哥在學校里一定很忙的……實在找不到的時候再說吧,總不能什麼都依靠哥哥。鄭南音我命令你冷靜一點,你聽見沒有你給我冷靜一點,你再這樣像個強盜一樣砸門鄰居該報警了,你就算是把門拆下來她不在就是不在啊……

  門突然打開的時候我像個丟人的木偶那樣一頭栽進了屋裡,幾乎半跪在地上,像是給昭昭請安,惱羞成怒地盯著她,“誰叫你出院的,你有沒有腦子啊,你這樣會把我哥哥急死的你為什麼一點都不懂事呢?你家的親戚沒有人性你以為誰都像他們一樣啊,哥哥今天就去學校里幫你想辦法了!學校有救助困難學生的基金的一定可以弄到一點錢。你現在給我滾回醫院去你聽到沒有啊……”

  她安靜地打斷了我,“我用不著學校,沒有人會幫我的。”

  她整張臉都洋溢著一種乾淨的,溫度很低的淒迷。真奇怪,此時此刻的她比平時的任何時候都像個女孩子。她穿了一件領口很大的白色裙子,短短的裙擺像是層層疊疊的香草聖代。她的短髮長長了些,有點蓬鬆地遮擋住了她的額頭。她居然塗了口紅——我認識這個顏色,這口紅是她在我們家住的時候,我送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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