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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夫人,”方謹開口道。

  “……”遲婉如問:“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您認錯了。”

  兩人對視整整數秒,遲婉如的紅唇才突然緩緩浮起一絲笑容:“……不好意思,想必是認錯了。”

  那短短片刻間的交鋒是如此詭譎而隱蔽,以至於站在邊上的顧家兄弟倆都未曾察覺。顧遠客套的對他弟弟點頭道別,緊接著大步走向他父親的書房,方謹也隨之跟了上去。

  然而在他們身後,遲婉如卻轉身望向方謹的背影,面色極其難以形容。

  “怎麼了母親?”顧洋終於發現了異樣。

  “那個人……剛才那個人,他怎麼會跟著顧遠?”

  顧洋不以為意:“噢您說方謹?大哥說他是父親派去的助理之一,其他人都被趕回去了,只有他會做人會辦事才被留下來——怎麼,您認識他?”

  遲婉如收回目光,面色還帶著難以掩飾的詫異,但很快搖了搖頭:“不,你不明白……算了。”

  ·

  顧遠抬手敲了兩下門,靜候片刻,裡面傳來顧名宗的聲音:“進來。”

  顧遠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顧名宗的書房就像一座大型辦公室,裡面還套著會議室、茶水間和可供小憩的內室。據說內室擺設十分華麗,顧遠曾經充滿惡意的猜測是不是他父親最得寵的情婦才有進入書房內室的資格——但後來想想,他親媽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現在泛酸的該是遲婉如和顧洋才對,因此便作罷不提。

  最外層的辦公間倒完全就是書房的樣子,落地大玻璃窗、靠牆紅木書櫥,顧名宗站在巨大的辦公桌後翻閱一本書,頭也不抬道:“坐。”

  顧遠叫了聲父親,這才走到靠牆真皮大沙發前坐下,方謹順從地站在他身側。

  據說顧名宗年輕時好戶外運動,九十年代就一個人去湘西徒步,去尼泊爾爬雪山,還自己改裝了越野車隊去內蒙橫跨沙漠。常年的野外鍛鍊讓他體格極好,至今身材都非常利落,光是簡簡單單往那裡一站,淵渟岳峙的氣場就非常強烈。

  他的面孔則完全就是二十年後的顧遠,雖然眼角已經顯出了時光的痕跡,但並不顯老,反而在滄桑中透出了歲月帶來的成熟魅力——這種氣勢估計把顧遠顧洋兄弟倆加起來,都難以望其項背。

  “你遲了幾分鐘,”顧名宗一邊翻書一邊道。

  顧洋不卑不亢道:“剛才在外面碰見遲阿姨,聊了幾句才耽誤了。”

  顧名宗不置可否,也不提他是不是真的有叫遲婉如關注顧遠的未來妻子人選,只說:“做什麼事都要前想三後想四,提前把一切有可能產生的變量都納入考慮範圍。不然今天你來見我耽誤幾分鐘,明天在更重要的大事上,也一樣耽誤不成?”

  顧遠起身:“——是。”

  顧名宗這才冷冷道:“這麼大人了,做事還這麼毛躁。”

  在邊上的方謹把身體中心微微移到腳前掌上,心想這父子關係果然和外界傳說的一樣僵。

  和顧洋相比,顧遠最大的吃虧之處就是沒有一個能在顧名宗面前轉圜的母親。遲婉如雖然沒能給兒子提供一個有背景有勢力的母家,但這麼多年來在顧名宗面前說軟話、吹耳風,關鍵時刻還能透點消息給顧洋,潛移默化中的幫助是非常巨大的。

  而除了這一點之外,顧遠還有另外一個很不討父親喜歡的地方就是,他確實跟顧名宗年輕的時候太像了。

  狼群中頭狼尚且年富力強,後輩卻已長成了太過鋒利的獠牙,即使是親生兒子也一樣犯忌,顧名宗怎麼可能很喜歡見到他?

  顧遠大概也意識到這樣下去談話要僵,便咳了一聲,主動開口道:“這個星期父親生日,我特地找了一套文房四寶湊作賀禮。筆墨紙都是尋常玩意 ,唯獨那方硯台是特地尋訪來的老坑端硯——禮單在這裡,請您看下是否合意。”

  他從西裝內側口袋中抽出一隻精美的信封,雙手舉著遞上去,顧名宗接過來打開一看。

  書房裡靜悄悄的,片刻後只見顧名宗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眼光不錯。”

  顧遠瞥向方謹,那意思是你看我選得沒錯吧,卻只見方謹眼睫微微一動。

  “平時心思多用在事業上,這些都是虛的。”顧名宗收起禮單道,不過語氣好歹還是緩和了一點:“我聽說你最近在跟明達航運集團談一筆合資航道的合同,聽著機會不錯。明達航運背後是政府的人,這一單如果能做好,以後項目前景會非常廣闊;做不好的話也會損失慘重,你得留點心。”

  顧名宗在南方運輸業上堪稱帝國奠基人,他說的話無人膽敢小覷,顧遠立刻鄭重答是。

  “明達上層洗錢猖獗,跟他們合作要小心,另外他們的安保水平特別差……”顧名宗又指點了幾句,差不多都是對方公司的內幕信息,片刻後大概有點興味索然,揮揮手道:“你們去前面禮堂吧,我待會再過去。”

  顧遠一直十分仔細的聽著,這時才俯身告辭,帶著方謹退出了書房。

  “呼——”到外面以後顧遠才微微鬆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發僵的肩膀:“我就說早先不該跟遲婉如寒暄,每次遇見她就肯定沒好事情!”

  方謹笑道:“不過顧總說明達航運的事還是很有價值的,回去要好好調查一下。”

  “我知道,他不說我也會去查。你真以為我現在做事還要靠他指點?”

  方謹心說你剛才明明聽得很認真,為什麼要在我面前逞強……但表面還是順從的點點頭說:“當然不了。”

  顧遠這才作罷。

  兩人穿過別墅走廊和大廳,東側是一座向戶外半敞開的禮堂和舞池。今天是慶祝第一天,登門的大多是世交親眷,酒會已經相當熱鬧;顧遠作為家族長子,剛進場就引來無數目光,很快一群人簇擁而至把他圍了起來。

  顧遠對這種上流社會社交場合明顯得心應手,在無數衣香鬢影和敬酒攀談中,他的一舉一動就像自帶光環般令人矚目。

  方謹的身份夠不上那個圈子,便站在酒會靠門口的地方,默默望著人群中顧遠的背影。

  良久後他搖搖頭,自嘲地嘆了口氣。正離開這裡準備去拿點喝的東西,突然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悅耳的女聲:“方助理?”

  方謹回過頭,遲婉如長裙曳地,捏著香檳杯,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遲夫人。”

  遲婉如精美的妝容讓她看上去完全沒有年齡感,整套鑽石首飾在燈光下看起來更華貴炫目。她抿了口香檳,上下打量方謹片刻,才悠悠問:“你的身體好了?”

  “好了,”方謹不動聲色道,“謝謝關心。”

  “也沒什麼,只是當年據說你最後弄得挺嚴重的……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你死了。後來呢?”

  “我去了德國上學,幾個月前才回來。”

  遲婉如含笑頷首,突然問:“那你現在是依舊跟著顧總,還是改跟顧家大少了?”

  這話里隱藏的意思其實非常尖銳,方謹剛要回答,突然顧家一個保鏢打扮的男子穿過人群走上前,對方謹一低頭:“方助理,顧總在書房等你,叫你過去一趟。”

  遲婉如神色登時微動。

  方謹對她微微一笑:“顧總叫我跟誰我就跟誰。”說著禮貌地欠了欠身,轉頭走出了酒會。

  第5章 顧遠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問:“你昨晚上哪去了?”

  窗外黃昏絢爛,音樂從遠處傳來,噴泉在茵茵綠糙上濺起水晶般的光。方謹穿過長長的、空無一人的走廊,站定在書房門前。

  他抬起手,還沒碰到深褐色厚重的桃木門板,就聽裡面傳來一聲熟悉的:“進來。”

  方謹定定看著門上木頭溫潤的紋路,片刻後推門走了進去。

  顧名宗倚在書桌後的真皮轉椅里,名貴的西裝外套沒扣,兩條長腿隨意架在桌沿上。他將手裡那本精裝燙金牛皮詩選翻過一頁,懶洋洋地念道:“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

  “顧總,”方謹低頭道。

  顧名宗淡淡問:“你怎麼看這句?”

  桃木門在身後關上,遠處隱約的人聲頓時消失不見。書房裡只有落地座鐘的滴答聲,除此之外一片靜寂。

  方謹往乾澀的喉嚨里咽了口唾沫。

  “我以為您更喜歡的是那句:‘Hearts are not had as a gift, but hearts are earned ’。”

  “——人心只能靠人贏得,而非饋贈。”顧名宗笑了起來,把書合攏扔到桌上:“過來。”

  方謹一步步走到寬大的書桌後,而顧名宗深靠在轉椅里,如一頭休憩的雄獅般用慵懶而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半晌才道:“瘦了。顧遠對你怎麼樣?”

  “……大少對下屬要求很嚴。”方謹說,每個字都在大腦里轉了一圈才出去:“大概是他自我要求非常高的原因,對下屬難免也嚴苛了些。”

  顧名宗倒不以為意:“應該這樣,不過他不會疼人也是真的。”

  “不,我不是說……”

  顧名宗抬手制止了他,緊接著打開抽屜拿出那張印刷精美的禮單,隨手甩給他:“你的了。”

  方謹就知道會是這樣。

  古董式落地座鐘邊有一座博古架,牆上掛著一幅裝裱精緻的橫聯,是瘦金體寫的四個字“政通人和”。雖然因為年齡和腕力的關係,筆勢和力道都稍稍顯出一點虛弱,但筆畫間割金斷玉、瘦挺慡利的影子卻是已經出來了。

  方謹還記得當年寫這幅字的時候,他穿著棉布的白睡衣,提著筆,聚精會神站在晚清年間的澄心堂宣紙前;顧名宗饒有興味地站在邊上看著,目光至今令他無法忘記分毫。

  那是種欣賞一朵花,一幅畫,或單純看籠子裡一隻美麗的小鳥的眼神。

  四個字寫好後顧名宗似乎很滿意,直接就收起來了。過一段時間後方謹再來,發現它已經被裱起來掛在了牆上。

  這差不多就是一幅外行人乍看覺得好,內行人卻能瞧出水分的字。不過無落款無署名,外人大多以為是顧名宗自己寫的,除了“顧總當真風雅!”“好字!”之外一概沒有其他評價,有個當代書法大家甚至還激動表示這四個字超越了自己絕大多數作品,再加深造十年,足可媲美徽宗舊跡。

  方謹想說我這幾年其實不太寫了,而且賀禮放在我這裡,萬一被大少看見豈不是更起疑心。然而轉念一想他又把話咽了回去,只道:“謝謝。但我這次來,其實有另外一件事情想拜託您。”

  顧名宗示意他說。

  方謹從褲袋裡摸出卡夾,打開來抽出那張花旗銀行的無限額黑卡,兩根手指順著桌面輕輕推到顧名宗面前。

  “我想請您收回這個,因為我現在在大少的公司里工作,每個月的薪水足夠支撐生活,這張副卡放著也沒什麼用……”

  方謹的聲音很穩定,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微微濕了。如果顧名宗這時伸手一摸,就會立刻發現這個異常。

  不過顧名宗並沒有這麼做,甚至連眼皮都沒抬:

  “放著吧。”

  方謹這才從心底里鬆了口氣,感覺心頭如同卸下了一塊千斤巨石。

  顧名宗倒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麼,只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我就知道顧遠這次會帶你回來,畢竟我之前下放去子公司的人他十個里推掉了九個,就剩你碩果僅存了,對你好點等於是對我示弱。怎麼?回來有何感想?”

  方謹遲疑道:“剛才在外面……看到了遲夫人。”

  顧名宗毫不意外:“她說什麼?”

  “當著顧遠顧洋兩位少爺的面遲夫人什麼都沒說。後來在禮堂又單獨碰見,她問我身體好沒好,現在是跟著誰。”

  顧名宗“唔”了一聲,“她提起她侄女沒?”

  “沒有——”

  方謹猝然一頓,聯想起眼前這個男人慣常一石三鳥的行事作風,腦海中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難道您是故意……”

  顧名宗把腿放回地上,坐正笑道:“過來,我看看你到底瘦了沒。”

  方謹內心驚疑不定,片刻後還是慢慢走了過去,繞過辦公桌站在顧名宗身前。這時落地玻璃窗外夕陽西下,餘暉將天穹染得金紅;方謹側身卻正好處在古董座鐘和辦公桌之間夾角的陰影里,顯得非常清瘦,仔細看的話可以看見他指尖在微微的發抖。

  顧名宗含笑盯著他,仿佛在靜候著什麼。兩人對視片刻,方謹終於緩緩跪坐在高大的扶手椅邊,把手擱在顧名宗結實的膝蓋上。

  這個姿態在溫順中,又透出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臣服。

  顧名宗眼底原本帶著一種因為萬事盡在掌握,而很難再對什麼事提起興致的懶洋洋的神情,但此刻也略微變了。他居高臨下打量方謹半晌,才伸手摩挲那冰涼細膩的下頷:“你剛才說我故意什麼?”

  方謹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

  “我故意壓著時間點,把她母子倆提溜來轉一圈,好讓她看見你跟著顧遠。然後她就會覺得居然連你我都能派去幫他,這小子現在真是今非昔比了,應該趕緊往他身邊塞人塞眼線;緊接著她會放棄我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標,轉而把侄女推薦給顧遠……”

  顧名宗似乎感到很有意思,繼續道:“而顧遠天生腦後有反骨,肯定會一力堅拒。池婉如和善能隱忍的顧洋不同,她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顧遠最終肯定會忍不住跟她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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