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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厚:是的,不要去想那些事了……

  麗英:眼下最要緊的是,讓我們的兵兵趕快好起來。

  廣厚: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樣的。

  ……也許他們各自的心裡根本沒說這些話!

  也許他們心裡說的比這還多!

  但是,從他們嘴巴里說出來的,卻是另外一些東西。

  高廣厚從床上下來,穿上鞋,對麗英說:「你先看一會兵兵,讓我出去借一點,住院費還沒交哩。昨晚走得急,忘記帶錢了……」麗英抬起頭對他說:「你別去了,我已經交了。」

  高廣厚怔住了。他想:大概是若琴告訴她的。

  麗英指著她進門時放在桌子上的一個掛包,說:「那裡面有吃的,你吃一點。你大概還沒吃東西哩。」

  高廣厚為難地站著沒動。

  麗英慍怒地說:「你還是那個樣子!」

  高廣厚也不再說什麼,走過去,從掛包里掏出一個大瓷缸子。他打開一看,原來是半缸子炒雞蛋和幾張白面烙餅。另外一個小瓷缸里是雞蛋拌湯,香噴噴的——這是給兵兵帶的。

  麗英說:「掛包里有筷子……」

  他拿出了筷子,沉默地吃起來。吃幾口,就用拳頭抵住胸袋,靜靜地閉住眼停一會,然後再吃。

  麗英脫了鞋,像剛才高廣厚那樣,盤腿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緊緊地把兵兵樓在她的懷抱里…… 兩個離異的男女,現在為他們共同的孩子而共同操心著。

  他們輪流盤腿坐在醫院的病床上,抱著們得了急性肺炎的兒子。沒有爭吵,沒有抱怨,相互間處得很和睦。這現象在他們這去的生活中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共同面臨的災難使雙方的怨恨都消融在一片溫情中。此刻,除了共同都關心著孩子外,他們甚至互相也關心著對方。

  不過,他們現在都知道在他們之間橫著一道牆——那是一道森嚴的牆。他們都小心翼翼,在那道「牆」兩邊很有分寸地相互表達對對方的關心。

  中午,廣厚從病號灶上打回來了飯,一式兩份。

  麗英也就不說什麼,從他手裡接過飯碗就吃。

  孩子睡著後,麗英抽空出去給兵兵洗吐髒了的衣服。臨走時,她對高廣厚說:「把你的衫子脫下來,讓我一塊洗一洗,背上儘是泥。」

  高廣厚知道背上有泥——那是昨晚摔跤弄髒的。他有些猶豫,但看見麗英執意等著,就脫下給了她。

  晚上,麗英把幹了的衣服收回來,攤在床上,用手摩挲平展,遞給他。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天晚了,你快回家去。兵兵現時好一點了,有我哩——」

  「我不回去了。」麗英說,「我不放心兵兵。家裡也沒什麼事。老盧到地區開會去了,那個孩子我已經給鄰居安頓好了,讓他們招呼一下……」高廣厚心裡既願意讓她走,又不願意讓她走。他怕有閒言閒語,這對他們都不好。

  她現在有她的家。另外,他又願意她留在兵兵的身邊,這樣孩子的情緒就能安穩下來,他自己的精神也能鬆弛一些。不過,他不是說:「你回去,明天早上再來……」

  「我不回去。我回去也睡不著。我就坐在這床上抱著兵兵……」高廣厚只好說:「我到水房去躺一會,那裡有火。有什麼緊事,你就叫我……」說著就轉身出去了。

  麗英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黑暗中。

  不知為什麼,她現在心裡有點難過。不論怎樣。他們曾夫妻了幾年,而且共同生育了一個兒子。他現在是不幸的。而他的不幸也正是她造成的。

  是的,他曾忠心地愛過她,並且盡了一個小人物的全部力量來讓她滿意。沉重的生活壓彎了腰,但仍然沒有能讓他逃脫命運的打擊。

  這也不能全怨她。她不能一輩子跟著他受棲惶。如果生活中沒有個盧若華出現,她也許會死心塌地跟他過一輩子的。可是在他們的生活中偏偏就出現了個盧若華……

  他高廣厚大概認為她現在一切都心滿意足了。可是,他怎能知道,她同樣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儘管沒有了她,但他還有兵兵!可她呢?其它方面倒滿足了,也榮耀了,可是心尖上的一塊肉卻被剜掉了!親愛的兵兵啊,那是她心尖上的一塊肉……麗英坐在床上,這樣那樣地想著,頓時感到有點淒涼。她認識到,歸根結底,她和高廣厚現在都各有各的不幸(這好像是哪本小說上的話)。她隱約地覺得,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苦惱很多,但還沒有現在這樣一種叫人刻骨的痛苦……

  後半夜的時候,她把睡著的兵兵輕輕放在床上。她給他蓋好被子,把枕頭往高墊了墊,就忍不住拿了那條毯子出了房門。她來到醫院的水房裡,看見那個可憐的人坐著,脊背靠著鍋爐的牆壁,睡著了;頭沉重地耷拉在一邊,方方正正的大臉盤,即是在睡覺的時候,也籠罩著一片愁雲。

  她匆匆地把那條毛毯展開,輕輕蓋在他身上,然後就退出了這個瀰漫著炭煙味的房子。

  她又返回到病房裡,見兵兵正平靜地睡著。

  她俯下身子,耳朵貼著孩子的胸脯聽了聽,感到呼吸比較正常了。她並且驚喜地想到,兵兵兩次咳嗽之間的間隔時間也變得長了,不像早上她剛來時,一陣接一陣地停歇不了。

  她一點也睡不著,又輕輕地走出了病房,在門外面的地上慢慢地來回走動著。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她今夜心裡格外地煩亂——這倒不全是因為孩子的病……

  兩天以後,兵兵的病完全好轉了。當主任醫生查完病房,宣告這孩子一切恢復了正常時,高廣厚和劉麗英都忍不住咧開嘴巴笑了。兵兵恢復了健康,也恢復了他的頑皮勁兒。他在房子裡大喊大叫,一刻也不停。麗英在街上給他買了一個會跑著轉圈的大甲蟲玩具,三個人立刻都蹲在地上玩了起來。高廣厚和劉麗英輪流上足發條,讓甲蟲在地上爬;兵兵拍著小手,一邊喊叫,一邊攆著甲蟲跑。兩個大人也在高興地喊著、笑著,好像他們也都成了娃娃。正在他們高興得忘乎所以的時候,一個護士進來叫麗英接電話。麗英出去不一會就回來了。她臉一下子變得很蒼白。她對高廣厚說:「老盧回來了,我得回去一下……」

  高廣厚也不笑了,說:「那你回去。你也不要再來了,醫生說讓我們明天就出院……」

  麗英走過去,抱起兵兵,在他的臉蛋上拼命地親吻了長久的一陣,然後把他放在地上,對他說:「媽媽出去一下,一會就回來呀……」她轉過身子,低著頭匆匆往外走,並且用一隻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盧若華興致勃勃地從地區開會回來了。他覺得這次外出收穫不小。地委最近向各系統提出要求,讓他們回答如何開創自己系統的新局面。地區教育局正是為這事召開各縣教育局長會的。他們原封不動接過地委的口號,要各縣教育局給他們回答這差別題。縣教育局長不愛開這號會,說他身體不舒服,就讓副局長盧若華去了。老盧出發前,準備得很充分,甚至把一點文件和學習材料都能背下來,加上他口才又好,因此在地區的會上發表了一些很精彩的言論。這些發言,不光地區教育局長讚不絕口,連地區主管文教的一位副專員也大加讚揚說:「新時期要打開新局面,就要靠這號幹部!」

  盧若華在地區露了這一手,心裡很高興。他知道這些東西將意味著什麼。事業上的進展加上他又娶了一位漂亮的愛人,便得他情緒從來都沒這麼高漲過。當然,國慶節給麗英發脾氣後,他心裡對他新的家庭生活稍有點不快。但一切很快就過去了。他感到,不管他怎樣對待麗英,麗英也是離不開他的。他當然也需要這麼一位漂亮的妻子,以便同他的身分相匹配。

  一個星期沒有和麗英一塊生活,他倒有點想念她了。他猜想他一進家門,麗英就會迎上來,用胳膊勾住他的脖頸,在他紅光滿面的臉上親一下;他會裝出對此不以為然,但心裡會感到很美氣的……可是當他滿懷激情進了家門的時候,情況卻讓他大吃一驚:門開著,但屋裡沒人,整個房子都亂糟糟的;東西這兒仍一件,那兒丟一件。這個整潔有序的家庭完全亂了章法,爐子裡沒一點火星;冰鍋冷灶;家具上都蒙了一層灰塵。

  麗英哪兒去了?玲玲呢?出什麼事了?

  他驚慌地跑到隔壁問鄰居,卻在這家人屋裡碰見了玲玲。

  他問鄰居麗英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個胖大嫂猶豫了一下,才為難地告訴他:麗英的兒子住了院,她這幾天一直在醫院,沒回家來;家裡就玲玲一個人,麗英關照讓玲玲在他們家吃飯……「那她晚上也不回來?」

  「沒回來……」一股怒火頓時直往盧若華腦門衝上來!

  他吼叫著問玲玲:「你出去怎連門也不鎖?」

  玲玲「哇」一聲哭了。

  胖大嫂趕忙說:「你不要吼叫娃娃,娃娃這兩天好像身體也不舒服,像有點發燒……」

  盧若華一下子憤怒得都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丟下嚎哭的玲玲不管,一個人獨自出了鄰居家的門。

  他一下子不知該到哪裡去。

  他用哆嗦的手指頭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來,點著狠狠地吸了一口,來到院外一個沒人的空場地上,煩惱地來回走著。

  一個多月新婚生活的熱火勁,一下子就像燒了一盆涼水,撲滅了。事情已經清楚地表明,麗英全部感情的根還植在她的兒子的身上!他猛然想到:她之所以和他結婚,是不是因為他的地位?當然,即是這樣,他也是能容忍的。可是他不能容忍她對她過去的那個家還藕斷絲連!用最一般的觀念來說明他的思想,就是那句著名的話:愛情是自私的。

  尤其是他走後這幾天,她竟然扔下這個家不管,白天黑夜在醫院照顧她的兒子。哼!連晚上也不回來!她只知道心痛她的兒子,而撇下他的女兒,讓她生病!她難道不想想,她現在的家在這裡!

  他越想越氣憤,困難地咽著唾沫,或者長吁,或者短嘆。

  他悻悻地朝街道上望去。街道上,陽光燦爛地照耀著一群群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忍不住感嘆:那些人有沒有像他這樣的煩惱呢?她許這世界上只有他是一個倒霉透頂的人!命運一方面給他甜頭,另一方面又給他苦頭……

  不知為什麼,他一下子又想起了他原來的愛人——那個活潑、愛說愛笑的縣劇團演員。她儘管沒什麼文化,但很會讓他開心。他們曾共同生活了多年。現在她已經成故人了。他記起了葬禮上那些悲慘的場面;可憐的玲玲哭得幾乎斷了氣……兩顆淚珠不知不覺從盧若華的眼角里滑出來了。

  他掏出手帕沾了沾眼睛。

  他現在覺得,他要為眼前這個新建立起來的家庭想些辦法;他決不能允許這種況再繼續發生了。他得設法讓這個女人完全成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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