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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萬萬沒想到,對於這件事,我還真未必是最上心的那個。

  十一月,連著下了幾天秋雨,空氣里漸漸有了寒意,飯店的生意每天都持續要很晚,有時候客人不是那麼多,我便會讓小瘋子和花花先走,然後我收錢鄒姐和阿秀跑堂,廚房留王勇一個人應付。

  這天更特殊,真乃天降暴雨,商業區幾乎沒什麼逛街的人,飯店裡更是冷清了,我看新聞聯播說暴雨會持續到晚上,便乾脆趁著午後雨不那麼大的時候讓花花和小瘋子先回去,免得晚上天黑雨大,更不方便。小瘋子二話不說欣然接受,這很正常,但花花沒有堅持要留下則讓我有些意外了。兩個人走後,我們又堅持到了天黑,眼見著不太可能有生意上門了,我便決定提前給大家下班。王勇鄒姐他們都住一起,所以我囑咐王勇路上小心,然後自己打了個計程車回家。

  結果一推開家門,我就呆住了,原本空曠的客廳里忽然多了一張彈簧床,花花坐在床邊兒上看電視,小瘋子坐在床正中顛兒啊顛兒的儼然當蹦床玩兒呢。

  “同志們,啥情況?”我故意問,但其實心裡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花花嫌跟你睡太擠,決定搬到客廳啦。”等不及花花打字,小瘋子直接幫忙答了。

  我看向花花,四目相對,他沖我笑了笑,像一隻很乖的大狗。

  心裡某個地方忽然有點兒酸,我想也沒想就說:“不是講好了我搬出來嘛,你趕緊回屋兒,這地兒歸我了。”

  花花低下頭,在手機上寫了個幾個字,寫完後抬頭看我,等了一會兒,見我沒走過去的意思,眼裡閃過一絲黯然。

  最後手機被遞到小瘋子手裡,後者直接大聲朗讀:“床很舒服,我不換。”

  那之後,花花再沒說什麼,甚至沒再看我,好像電視劇比我有吸引力百倍千倍。

  我故作自然地掛好外衣,又給自己倒了杯水,直到喝到胃裡發脹,終於確認花花不準備再交流了,才悻悻回臥室。

  整個晚上,我的胸口都悶悶的。事情是我挑起來的,現在如願以償了,我卻一點兒鬆口氣的感覺都沒有。說不上原因,只是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件壞事,比如偷了一輛車,或者……欺負了誰家孩子。

  第71章

  不得不說,人真的是一種忘性很大的動物,要不老話怎麼總講記吃不記打呢,選擇性忽略掉不好的,古往今來都是人的本性。所以當川菜館的生意蒸蒸日上,每天的生活被流水帳本填塞得滿滿當當,我便在這充實中漸漸淡忘對花花的那一絲微妙的愧疚,甚至習慣了客廳中多出一張床,一個人。

  冬至那天,我們幾個大老爺們兒也搞搞氣氛,把阿秀鄒姐還有王勇都招呼到家裡來包餃子,弄得氣氛和和樂樂,一家人似的。臨近傍晚,餃子剛出鍋,外頭就有人敲門,鄒姐熱心腸地幫忙去開,結果我還沒見到來人呢倒先聽著了她的叫喚,老闆,你家的新電視好氣派噻!

  我不關心鄒姐怎麼隔著那麼厚的紙箱就能看出電視氣派,我關心的是收貨人——尼瑪小瘋子又亂花錢!死孩子還振振有詞,真正生活在於質量,要知道攢下的都是紙,花出去的才是錢。聽聽還有比這更扯淡的麼,要不是周鋮攔著並且透露近期家電市場尤其是電視價格一瀉千里所以買了也不算吃虧,我真有心踹小瘋子兩腳。

  花花倒是不理我們這一團亂,專注地看著送貨人拆箱,安裝,調試,並認真聽取對方所傳達的使用注意事項,待人走後,他就成了專業的,調台,鎖定,排序,玩兒越來越通,不亦樂乎。

  其實花花很聰明,不論是領悟能力動手能力還是反應等等,他唯一也是最致命的軟肋就在於沒受過正規的教育。雖然我也是個半吊子,但起碼也算把義務教育稀稀拉拉的讀完了,知道寫字一筆一划的順序,知道英文有二十六個字幕,知道《友邦驚詫論》出自魯迅,知道什麼是黃赤交角,知道植物有細胞壁而人只有細胞膜,知道水能分解成氫和氧,知道中國是從什麼時候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知道擁有一個進水口和一個排水口的游泳池同時進水和排水要多久才能蓄滿……這不是掉書袋子,也不是顯擺知道這些有多優越,只是一個人的成就很大程度上依賴於他所處的高度。我在底層,花花比我還低,我很羨慕過小瘋子的頭腦和周鋮洞悉世事的智慧,我相信花花只會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曾經不止一次地這樣想過,如果花花在本該接受教育的歲月接受了教育,他會變成什麼樣?還會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飯店後廚里給人打下手?我想一定不會。或許他沒辦法像小瘋子那樣創建公司,也沒辦法像周鋮那樣熟練炒股,但他或許會是一個不錯的技術骨幹,或者工程師什麼的,他有常人沒有的仔細,和吃苦耐勞。

  我知道這些“如果”都沒有意義,但我就是克制不住地要去想,結果等我想完,群眾們早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

  我這才發現小瘋子買的是液晶,和當年監獄裡那台長得就像親哥兒倆。我調侃道,你是故意的麼,緬懷過去?小瘋子不以為然,當年只能看新聞,現在想看啥,老子說了算。我恍然,這是花錢買痛快來了。但我還是那句話,扁得人看著難受,最後還要調成四比三,於是脫褲子放屁,費二遍事。小瘋子翻白眼,你懂啥,現在都開始換數位訊號了,早晚主流信號得變成十六比九的。周鋮淡淡插話,再搬幾個小板凳,真跟當年一模一樣了。我和小瘋子面面相覷,分明聽見了彼此的心聲——這話都沒法兒接!

  周鋮多數時候都是靠譜的,唯獨時不時冒出一句讓你不知道是正經話還是冷笑話的毛病,真讓人糾結。

  要說那天一切都挺和諧,唯獨鄒姐時不時的暗示讓人頭疼,阿秀和王勇也幫著敲邊鼓,我沒轍,只好東拉西扯的裝傻。哪知道我裝得太成功,鄒姐以為我真傻,於是直接挑明了,大大方方地問:“老闆,你有沒有想過找個女人成個家?”

  這下傻子都不好意思再傻下去了。

  周鋮微微偏頭,嘴角弧度微妙;小瘋子雙眼放光,一副看好戲的架勢;我偷偷用餘光去瞄花花,他正低頭吃餃子,好似沒聽見一般。

  我進退兩難,說不想吧,這話我自己都不信,大老爺們兒哪有不想女人的,以前沒條件不敢想,現在條件也有了,人也奔四十了,還沒給馮家續個香火,能不急麼。可我要說想,那不正中鄒姐下懷,不怕丟臉,我是真的打心底怵這大姐。

  靈機一動,我找了個囫圇話:“唉,這個東西不像做買賣,可能你努力半天徒勞,轉過身兒就碰見對的了,隨緣吧。”

  其實我這話有點兒婉拒的意思了,可鄒姐還是不死心:“那老闆你中意啥樣子的?”

  話到這份兒上,我只能絞盡腦汁地應對:“呃,沒啥具體的,就……人好,善良,顧家……嗨,其實真看對眼兒了哪有那麼多講究,碰見就知道了嘛,哈哈!”

  鄒姐臉上有掩不住的失落,但還是很大方地陪我笑,王勇和阿秀有些尷尬,但我本尊都給他們修台階了,他們自然也借坡下驢,開始講店裡的事兒。我在心底長舒口氣,想低頭喝口餃子湯,卻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下意識轉頭,正對上花花平靜的眼。

  這一次花花沒有躲,也沒有掩飾,就直直地看著我,像一個不動聲色的觀察者,要挖掘出我全部的隱藏信息。

  其實我沒什麼可隱藏的,之所以不挑明,只是怕傷害,不論是鄒姐,還是他。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心虛,這種心虛毫無理由,但卻直接表現在我沒辦法和他對視超過五秒上。老子喜歡女人,老子遲早會組成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多鏗鏘有力啊,可我他媽就是說不出口,連在心裡想想,都他娘的有負罪感。

  明明就是他有問題,為嘛倒落得像我犯了錯呢?

  花花後來又觀察了多久,我不知道,反正我努力無視,自顧自大快朵頤起來。

  本以為送走鄒姐他們後,花花會和我說些什麼,可直到我洗漱完畢,又以喝水為名到客廳溜了一圈兒,花花都沒任何反應,就坐在彈簧床上切水果,切得專注而投入,我沒敢靠近,單憑動作和聲效推斷,應該是手起刀落,乾淨利索。

  那之後我有點兒防著花花了,其實說防著也不恰當,畢竟他沒做任何事情,甚至沒有要做什麼事情的任何徵兆,但我心裡就是拉起了防護網,連帶的,日常一些行為舉止也有點被束縛,比如以前懂不懂就勾肩搭背掐臉揉頭髮的,現在我都會儘量避免,哪怕特別懷念捲毛的手感。

  花花似乎毫無所覺,依然勤勤懇懇地在後廚幫忙,依然對我言聽計從,好似一切還跟從前一樣。

  臨近年關,周鋮姐過來找這個唯一的弟弟回家過年。當時我和花花在飯店,就小瘋子一個人目睹了全過程。給我們說是周鋮堅持不回,理由是姐姐要去姐夫家,他一個小舅子跟著去沒道理,也尷尬,最後女人沒說過弟弟,拿著弟弟給大外甥的壓歲錢,不太痛快地走了。我告訴小瘋子這事兒過去就算,最好當沒發生過,免得周鋮尷尬。小瘋子嗤之以鼻,說他有那根兒纖細神經麼,你也太小瞧那傢伙了。我自覺退下,以免被戰火波及。

  小年兒過後,商業街的店鋪陸陸續續關門歇業——即便老闆是本地的,打工的也要回家嘛——但商業區採買年貨兒的人cháo卻越來越洶湧,以至於飯館兒供不應求,生意火爆。阿秀鄒姐王勇也在幾天前回老家了,但我有點兒捨不得這幾天的生意,所以召喚來周鋮,穩定住小瘋子,花花則在後廚重操舊業成了掌勺,憑藉打下手時的耳濡目染,做的菜雖不及王勇,也算能湊合。

  這天是農曆十二月二十六,天上從一早就開始洋洋灑灑地飄雪花。好在雪不大,落到地上沒等積攢呢就讓行人踩化了。

  許是天氣原因,又或者還沒到飯點兒,店裡幾乎沒客人。花花貓在後廚不知道鼓搗什麼,我則和小瘋子窩在收銀台算這幾天的流水,周鋮無堂可跑,便隨意扯過張椅子坐下,變戲法似的弄出一本硬皮書,低頭讀起來。

  吱吱咔呀——

  冬天的北方室內外溫差巨大,所以即便開張迎客的也不敢我家大門常打開,通常是關得嚴實,客人進門自己推就好。飯店二次裝修的時候怕破費,大門就沒換還是從前的,轉軸百葉那裡因為年頭有些久了,開合時總會發出極具特色的摩擦音,所以一聽這聲音,就是有客推門。

  “客人幾位?”

  我這剛抬頭,周鋮已經起身迎過去了。要不是害怕大材小用,我真有心雇他永久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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