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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繼續開工,劉迪依然盤踞在我身邊兒。不過這回他倒是自我認知明確了,沒東拉西扯些閒話,而是仔細詢問我彩燈的製作方法,就好像他第一次見這玩意兒似的。如果我猛然翻出的記憶沒錯,他應該就是我剛進來時聽那個和王八蛋關係不錯的獄醫向西瓜提過的十五監七號的劉迪,我記得當時那醫生的原話是“和他搞好關係,以後你就不用見我了。”於是掐指算算,他進來這裡至少三年了。現在還不會扎彩燈?哈,真他媽有能耐。

  但既然人家張一回嘴,我總不好駁了,所以再不情願我還是放慢了動作,一邊扎一邊給他講解,這個該怎麼剪,那個該怎麼粘。

  劉迪聽得很認真,聚精會神,全神貫注,一會兒皺皺眉,一會兒點點頭,最後來了句:“你手挺好看的,白白淨淨。”

  我一口老血噴出八百丈遠。

  “你他媽看哪兒呢!”咬牙切齒又不敢大聲兒的感覺,這叫一個憋屈,“逗我玩兒就趁早說,浪費老子感情!”

  “趁早說就不逗了。”劉迪漫不經心打個哈欠,淚眼婆娑。

  我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發誓再和這孫子說一句話我他媽就是孫子!

  似是覺得倦了,劉迪索性趴在流水線,睡起來。

  我被這奇觀驚著了,想也沒想一把就給他薅了起來:“你腦子沒進水吧!等下傳送帶一動彈,能把你臉蹭掉一層皮!”

  孫子就孫子吧,誰讓我低估了自己的三八呢。

  劉迪好像也沒想到我會提醒他,過了幾秒,才咧開嘴,笑得愉快:“喲,謝啦。”

  我不知道他這謝意里幾分真幾分假,但嘴巴先一步條件反she地回覆:“客氣。”

  說完我想扇自己。

  傍晚收工,劉迪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按理說監獄是最不能容忍你亂跑的地方,這種不能容忍不是發發脾氣警告批評什麼的,是真拿槍崩,可我一個轉身沒照顧到,劉迪就沒影兒了。王八蛋也不在,我就向其他管教打了報告,大意是說咱十七號少了個人。管教瞄了我一眼,不咸不淡來了句,回去吧。

  得,既然人家不讓咱多事,咱就得有眼色。我正準備悻悻然回號子,卻讓人叫住,回過頭,王八蛋跟土行孫似的,就那麼從地底下冒出來了。

  “跟我去辦公室。”王八蛋說。

  我點點頭,忙小碎步跟上,巨聽話。

  除卻入獄第一年,俞輕舟很少這么正式地把我叫到辦公室來談思想,多數在操場邊兒就解決了,有時候四下無人,又趕上我抽風,也能沒大沒小地跟他拍拍肩膀稱兄道弟。所以今天來這麼一出,我有預感不是小事兒。

  又或者,事兒小,人物大。

  “知道我今天找你過來為的什麼吧?”王八蛋的開場白從來都這麼沒創意沒美感沒藝術性。

  我體貼地把門關上,腳後跟一磕,立正昂首:“報告管教,新室友吃的好喝的好精神狀態更是槓槓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俞輕舟似笑非笑,抬腿一腳把凳子踹到我面前。

  我連忙坐下,這叫心有靈犀。

  “你有情緒。”不是疑問,是肯定,畢竟王八蛋這麼多年獄警不是白乾的。

  現下沒旁人,我也不跟王八蛋客氣:“你家好好過著日子呢,砰就從天而降一尊大神,來路不清背景不詳得得瑟瑟,你能高興?”

  俞輕舟愣了兩秒,忽然樂了,哈哈的,我都擔心他從凳子上摔下來。

  “我們領導要聽見你這話能熱淚盈眶,哈哈哈哈……以獄為家,就光這四個字兒他能寫出個萬字以上的獄改心得……”

  笑就笑唄,還砸桌子,什麼習慣。

  “報告管教,咱能說重點麼,”我認命地嘆口氣,階級地位差異在這擺著呢,我自然不能跟對方吹鬍子瞪眼,只能好說好商量,“你這樣笑得我很尷尬。”

  俞輕舟也是笑夠了,擦擦眼淚,總算有了正經模樣:“他呆不了多久的,你回去告訴金大福他們,別惹他,以前怎麼過的現在還怎麼過,該幹嘛幹嘛就行。”

  我不太喜歡這個“順其自然”:“他要是惹我們呢?”

  俞輕舟挑眉:“那要看你對惹的定義了。據我了解,基本上劉迪不太會動手欺負人什麼的,頂多過過嘴癮,他那人愛撩閒,欠了吧唧的,不過大毛病應該沒有。”

  我對王八蛋那個“據”的靠譜性持保留意見。

  “他在十五監住了幾年吧,好端端來我們這兒幹嘛?旅遊?”

  “好端端就不會過來了……”

  俞輕舟看著我,我也看著俞輕舟,四目相對,流轉的眼波中大半都是我的期待。

  終於,俞輕舟朱唇輕啟溫柔呢喃:“不該打聽的事兒別打聽。”

  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從凳子上厥過去。

  “咱不帶說話說一半兒的!”太他媽缺德了,這跟騎在猴子身上吊個香蕉讓它干跑又死活抓不著有什麼區別?

  俞輕舟特無辜地看著我,天真眨眼:“這不帶是誰規定的?”

  我想踹他。

  “我要是你就不會踹,代價太大。”

  你媽難道我的臉是心聲顯示屏嗎!

  扯到最後,俞輕舟多少還是給了一些內幕,在我百般保證並用我未來的媳婦兒發誓之後——我說我要是把他告訴我的透露給第三個人這輩子娶不上媳婦兒。

  所謂內幕,其實並不複雜。劉迪在十五監住了三年有餘,之前一直很太平,一個監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他有背景,所以大家相安無事。但上個月進來個新號兒,也是個有背景的,待遇基本和劉迪一樣。按理說不住一個號兒,哪怕同在十五監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也就行了,偏偏這倆人互相就是看不順眼,一來二去槓上了。雖說還沒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件,但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獄方左思右想覺得出事兒是早晚的,唯一的可行性方法就是把惡性事件扼殺在萌芽狀態,於是談話吧,看看哪個願意屈尊降貴轉個班級。第一個找的就是劉迪,因為獄方覺得他畢竟呆幾年了,多少能有些政治覺悟,沒成想事情特別順利,劉迪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指明,我要去二監,而且是細化到就那個知識競賽得第一的號兒。

  “原來咱們這兒是可以自主選號的。”聽完之後,我的小市民心裡開始冒泡,不光是羨慕嫉妒恨,而是一想到自己在這裡度過的幾年有掙扎有絕望有苦悶有狂躁,好幾次甚至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而同樣是犯了法判了刑,有些人卻不需要經歷這樣,心裡就說不上是個什麼滋味。你說憤怒吧,夠不上,有點酸澀,有點苦。

  俞輕舟抬頭望向天花板,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

  “這個社會就這樣,”他重新看向我,嘲諷地扯了下嘴角,“你第一天出來混?”

  到最後我也沒探出劉迪的背景,只隱約確定了他必然來頭不小,別的不說,光憑進來三年多沒上過流水線而分卻不少反增,就夠駭人聽聞的了。

  回十七號的時候,劉迪依然不在,我問送我過來的王八蛋,那傢伙又是同樣的說辭——不該打聽的事兒別打聽。

  操的,當我樂意打聽?!這他媽要不是劉迪住在十七號,鬼才管他去哪兒瘋!

  “收工後你們有誰見過他嗎?”關上門,屋裡只剩下自己人,我才問。

  四個腦袋紛紛搖頭。

  “唉,這是給咱弄來個爺啊……”金大福一邊摳腳丫子一邊嘆息。

  “你用詞太保守了,”我翻個白眼,“應該叫太上皇。”

  周鋮笑,眼睛咪咪的一派溫柔:“我看他跟你挺近乎的,一下午圍著你問東問西。”

  我黑線,這孽債也擔不起:“還不是你們一個個都愛答不理的。”

  “嗯,”金大福裝模作樣地摸摸下巴,yín盪一笑,“估計是看你好下手。”

  我一個猛子扎進床里,氣絕身亡。

  小瘋子難得沒插話,這會兒總算出了聲:“馮一路,你不把上鋪給他收拾收拾啊?”

  “我該他的欠他的?我又不是他媽。”莫名其妙。

  這回換小瘋子驚訝了:“你不是一撲心兒上趕著巴結他嗎?”

  我真是氣得肝兒都顫,正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啊:“一撲心兒?還上趕著?我圖什麼啊!”

  “借他爸的關係在這兒撈點好處唄,要麼少呆兩年,要麼待遇好點兒……”

  我扶額,小瘋子這不是多想,而是整個腦補了一劇本。

  “我連他爸是男是女是圓是扁都不知道我攀什麼啊!”

  “插一句,”金大福舉起了摳腳丫子的手,“我覺得他爸應該是男的。”

  誰來投個原子彈把這一屋都炸了吧,不用避開哥,反正哥也不想活了……

  “鬧半天你不知道劉迪的背景啊?”小瘋子一臉“你個不爭氣的東西我真是高估你了”的表情。

  拋開內傷,我來了精神:“你知道?”

  “嗯哼,”小瘋子趾高氣昂地翹起下巴,“他爸在省里當官兒,好像就是公檢法的。”

  “你認識?”

  “怎麼可能。”

  “那你怎麼知道的?”

  “聽說的唄。”

  “……”

  “不要問我聽誰說的,反正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可是我真的很想問啊,沒道理同住一個屋檐下,小瘋子有各種“聽說”“據說”“傳說”,而我拼死拼活從俞輕舟那兒都問不來最後只能自己灰溜溜走掉,這差別待遇太明顯了!難道是因為……我的色相不夠?!

  “公檢法的還能讓他進來,那他爸也沒多大能耐嘛。”金大福打個哈欠,總算知道下床去洗手了。

  “你懂啥,”小瘋子不屑地瞥他一眼,“能下得了手把自己兒子送進來,這才叫狠角色呢。坐高位的,下面多少人等著看他出事兒,信不信,但凡他包庇一點兒,別人就有法兒把他整下來,現在多好,兒子進來享福,他還能落個六親不認剛正不阿的好名聲。”

  小瘋子確實沒心沒肺,但轉速快的腦袋,多數時候都很犀利。

  我幾乎同意了他的說法,只有一點:“這也不算享福吧……”

  “看你怎麼想了,”小瘋子聳聳肩,“我估計劉迪在外面也不是什麼進步青年,說不定他爸覺得扔進來改造改造正合適,反正以後除了走仕途沒戲,其他都不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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