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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無語,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撿實話來說:“監獄裡哪個管教不是那樣兒?你要當上皇上,也一個味兒。”

  小瘋子嘁了一聲,不說話了,繼續埋頭穿衣服。

  我打了個哆嗦,趕緊也撿起枕頭旁邊的衣服往身上套。

  小瘋子聰明著呢,所以有些話不用說太多,點一下,就透。那些管教,扔大街上至多就算個公務員,你要是個平頭老百姓,他就是長臂猿也管不到你頭上。甚至你倆開車追尾了,你都可以從車上跳下來對其破口大罵,反正和諧社會人人平等。但在這裡,他們就是皇上,有時候可能他們並不是故意要有某種優越感,就像我們這些蹲苦窯的也不是天生就會裝孫子,可那話怎麼說得,環境改造人哪。

  “不過那倆人也真是想不開,”穿好衣服的小瘋子打個哈欠,一臉沒睡飽的樣兒,“聽說都服刑一半了,頂多還有個四五年就能出來。”

  “可能是真熬不住了唄……”我垂下眼睛,想起了自己剛進來那會兒的躁狂。

  “有什麼可熬不住的?”小瘋子問我,特認真。

  對視兩秒,我重重嘆口氣,把那個湊近的大腦袋推開:“地球上的事兒沒法和你解釋。”

  火星寶寶不樂意了,一副“老子還不樂意聽了呢”的表情,氣勢洶洶地離去。

  眼見著小瘋子進了廁所,一旁圍觀的周鋮微笑調侃:“其實某些火星精神值得我們學習。”

  “所有監獄裡的犯人都沒心沒肺油鹽不進智商二百死性不改?”我被自己的假想逗樂了,“那政府容易瘋。”

  金大福正好洗完臉回來,看了我倆一眼,然後彎腰往床底下塞盆。

  我好心提醒:“有話你就說,別憋著。”

  把盆安置妥當,金大福直起腰,目光深邃而凝重:“還有五分鐘集合吃飯,你倆能趕緊洗臉刷牙完後路上在嘚吧麼?”

  這是個很好的提醒和建議,於是我把毛巾往身上一搭,同時拍拍大金子肩膀:“放心,我馮一路從不干挖人牆角的缺德事兒。”

  語畢,我刺溜一聲直奔水龍頭,可還是慢了半步,讓妒夫在我屁股上留下半拉鞋印兒。

  這場雪時而大如白鵝毛,時而細如小米粒兒,下下停停,持續了整整三天。

  俞輕舟也消失了三天,據說——又是據小瘋子說,他總是有詭異的信息來源——那廝得了幾天帶薪休假,在家歇著呢。

  我分析可能是監獄也知道在這件事情上有點兒委屈王八蛋了,於是考慮到照顧同志情緒,來了這麼一手。金大福對此完全沒興趣,所以不予置評,小瘋子認為我美化了政府,真實情況很可能是為了防止王八蛋帶著情緒工作容易出事兒,所以強制冷卻幾天,周鋮和花花應該是同意我的,但他倆真不是那高調錶態的人,所幸隔壁幾個號的獄友們對此很認可,怎麼說呢,雖然對俞輕舟談不上喜歡,但客觀的講,都覺得他對犯人還不算太后爹,同時認為監獄的處分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不做點樣子給上級看,領導不好交代。總而言之就倆字兒,倒霉。

  周末,天氣放晴,犯人防風,我終於在操場看見王八蛋。樣子倒和放假前沒什麼變化,沒消瘦,沒枯槁,只是少了些精氣神兒。懶洋洋倚在光禿禿的樹底下,時而看看天,時而發發呆。

  我悄無聲息地靠近,想搞個偷襲——我承認此舉有點兒不知死活而且完全是閒得蛋疼吃飽了撐的,但就這,還是在查兩步的時候讓人發現了。

  王八蛋的表情沒什麼大變化,只是略微挑了挑眉毛:“怎麼,想跟管教談心?”

  我揉了揉被凍脆的耳朵,疼得嘶嘶吸氣:“報告管教,是。”

  俞輕舟沒想到我答得這麼痛快,露出饒有興味的笑:“那說說吧,想談什麼?”

  我對上他的視線,聲音朗朗:“監舍的暖氣可能有點問題,這幾天一直不冷不熱的。”

  俞輕舟愣住,表情囧起來:“就這個?行,我讓後勤給市鍋爐房反映反映。”

  我咧開嘴:“一定要落實到位啊,管教。”

  俞輕舟氣得不輕,那表情像要踹我:“你還有正事兒沒,沒有滾蛋!”

  太陽不知何時躲到了雲後面,整個天空顯得灰沉暗淡。不過有了表情的俞輕舟整個人亮起來,眼見著就要恢復成我熟悉的王八蛋了。

  於是我挺舒坦,也挺安心,說不上為啥。

  “還愣著?等我踹你啊!”王八蛋作勢要抬腳。

  大老爺們兒被踹兩下又不會懷孕,於是我特淡定地等待管教光臨。

  王八蛋的表情有點兒抽搐,最後從牙fèng里蹦出幾個字兒:“我發現你越來越滾刀肉了。”

  這是稱讚,我堅信。

  不知打哪兒刮來一陣北風,像刀子一樣割得人臉疼,我把囚服往上拽拽,企圖弄出點兒中華小立領的范兒,卻忽然聽見王八蛋低啞的聲音:“其實我和你們一樣,都在這兒坐牢呢……”

  我抬頭看他,他看著別處,側臉輪廓分明,卻是淡淡的苦澀和落寞。

  “不對,”他忽然輕笑,帶點自嘲,“還不如你們呢,你們過不了幾年就能出去,我這可是無期。”

  “沒想過申請調走?”我想起了那個曾經很關心花花的醫生。

  “往哪兒調啊,這年頭沒路子就沒門兒,要麼就別干公務員。”

  我沉默。多少人為考公務員擠破頭,多少人想要個編制都要不到,這是吃皇糧,是鐵飯碗。不干?除非腦袋被驢踢了。

  “得,別替古人操心了,先想想怎麼好好表現爭取減刑吧。”王八蛋終於還是踹出了醞釀已久的那腳,“趕緊找你家小花兒去,他可盯盯兒瞅咱們半天了。”

  順著王八蛋的指引,我轉頭去望,果不其然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

  好麼,大冷天你不乖乖打籃球看我和王八蛋幹啥!

  但是有一點我要闢謠:“什麼我家的,他有名有姓有身份,是個獨立的個體。”

  “拉倒吧,”王八蛋一臉受不了,“你要是袋鼠能把他天天揣懷裡。”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王八蛋沒多久就徹底復原,再不見一丁點兒創傷後遺症。十七號也恢復秩序,死人的監舍空出來當了倉庫,原來住那兒的人被安排到了其他屋。

  我已經快進來三年了,雖然其中也有這樣那樣的狀況,但起碼平平安安到現在,雖說性子被磨去了大半,但未嘗不是件好事。偶爾夜半時分想想這些,我就覺得自己挺幸運。真的,做人得知足。

  這天早上,我們還在亂糟糟的洗臉刷牙,門忽然被打開,然後王八蛋就大搖大擺的進來了,後面還跟著個很面熟的傢伙,雖然抱著鋪蓋,但同樣大搖大擺。

  “這是劉迪,以後就住十七號了,”言簡意賅公布完,王八蛋轉向我,“馮一路你把上鋪亂七八糟的東西收一收,幾天沒檢查內務就給我冒泡是不!”

  得嘞,管教有令哪敢不從,我連忙把上鋪零零碎碎的東西都嘩啦到塑膠袋裡,然後把塑膠袋塞進柜子,搞定。

  劉迪直接把手裡的鋪蓋丟了上去,壓根兒不等王八蛋發話。

  王八蛋也沒苛責的意思,雖然皺了眉。

  “先去上工,中午我讓人把盆和洗漱用具拿過來。”

  劉迪淡淡點了個頭,仿佛在說“嗯,知道了。”

  我瞪大眼睛,十七號其他哥們兒也瞧出了反常。這什麼情況?誰是犯人誰是管教啊!

  幸虧王八蛋沒去幫這傢伙鋪床,不然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都要崩塌。

  上工在即,不容我們多想,看著王八蛋也沒讓我們自我介紹或者握手寒暄的意思,於是大家用眼神進行了初步的交流後,齊齊排隊去開工。

  倒霉催的,上工的時候劉迪就坐我旁邊兒。

  果然扎了沒兩個燈,他就湊過來,一臉不懷好意:“別裝相,弄得跟我們不認識似的,那個記憶力變態的好像叫花雕是吧,還有那個咋咋呼呼的叫容什麼來著,嘖,你們號有點兒意思。”

  我摸不清這人深淺,看不出這人套路,更加沒有在意識形態層面接受“以後要跟這人同吃同睡了”的荒誕現實,所以儘管有一肚子話在翻滾,卻愣是憑藉著強大的意志力咬緊牙關,難得深沉。

  第28章

  中午吃飯的時候,劉迪毫不意外的選擇了小炒,坐在離我們這群大鍋飯很遠的地方。偶爾有其他監區的管教路過,還會同他打個招呼。雖然聽不見聲音,可從表情上看絕對不是“你給我老實點兒”的問候語,更像是……吃好喝好?

  我眯起眼睛,盯著劉迪的背影,猜著劉迪的背景。

  監獄向來不缺有關係的,確切的說,任何地方只要有人,就一定會有關係,社會尚且如此,何況監獄乎。進來這麼些年,所謂“特殊照顧”也見過幾個,但像劉迪這麼囂張的,少。別的關係戶見到管教,不管怎麼講總歸還是恭敬的,畢竟縣官不如現管,而且你態度越好人家行起方便來心裡越舒坦,對吧,畢竟人家寒窗苦讀送錢鋪路弄上個公務員不是為了專門給你行方便的。可劉迪不,他就像個老太爺一樣恨不能翹個二郎腿躺搖椅上晃悠,成竹在胸地等待該來的人來,或照顧,或伺候,或陪說陪笑。

  他是故意的。

  說不上為什麼,我就是有這種感覺。他這種故意倒不是和誰有仇,而是他本身不慡,所以周圍的都不可以慡,不可以舒坦,必須要“被折騰”。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慡,我只知道上次知識競賽的時候他就是這幅尊容了,明明早就知道題,明明勝券在握,可還是沒個高興的模樣。憤怒傷心這類激烈的情緒很好分辨和把握,但這類“不慡”就很微妙了,仿佛看哪兒都煩,看誰都不順眼,可又上升不到生氣煩躁的程度,於是不溫不火地慢燉著,終年保持恆定。

  忽然有人拉我胳膊,回過頭來,是花花。

  我的大腦迴路還停留在小炒那邊兒,於是怔怔地盯了花花好幾秒,也沒個反應。

  花花微微皺眉,抬手指指我的餐盤。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飯,再抬頭看看他,眼神交會個把回合,總算鬧明白了——他在催我快點吃飯,因為午飯時間就快結束,而別人的餐盤都已經見底了。

  沒時間繼續想十七號的新人,我西里呼嚕地開始往嘴裡扒飯,打仗似的,中間有一口吃猛了,差點兒噎著,幸虧花花及時遞過來棒子麵兒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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