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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她回頭。

  “王婦。”貞人轂上前幾步,向她深深一禮。

  “貞人。”婦奵含笑,打量著他,“一年未見,貞人越活躍精神呢。”

  貞人轂莞爾搖頭:“老叟腐朽,豈敢受王婦美言。”

  二人寒暄一陣,各自入席。

  “不知王婦今年欲問何事?”貞人轂也不多客套,開門見山地問。

  婦奵道:“聽說大王祭祀之時又染風寒,我心甚慮。就問大王身體。”

  貞人轂答應,命手下貞人取來龜甲,開始行卜。

  炭火的炙烤下,龜甲上的“卜”形鑿痕慢慢開裂,待得裂畢,貞人轂看著上面的圻紋,緩緩撫須。

  他將龜甲遞給婦奵,婦奵看著,臉上露出悲傷之色。

  “王婦身體不適,庖中有熱湯,去取些來。”貞人轂對身旁的貞人道。

  貞人應下,退了出去。

  殿上只余貞人轂與婦奵二人。

  婦奵將龜甲放下,面色已經恢復平和。她看貞人轂一眼:“自從王后禁足,貞人這裡可冷清了許多。”

  貞人轂微笑不語。

  “兕方也不地道,做事不乾不淨,還連累貞人。”她又道。

  “王婦擔心我麼?”貞人轂輕嘆口氣,面色不改:“我等時運皆維繫天子,豈敢有所怨言。”

  四目相對,二人各自莞爾不語。

  “啪”,炭火在盆里爆出幾星亮光,瞬間湮滅。

  臘月里的祭祀很重要,廟宮裡忙得人仰馬翻,罌和載也不例外。

  “商丙!”一名貞人喊道,“大社那邊祭器不足,貞人陶讓你將這邊的小鼎抬過去!”

  載在庖廚里應了一聲,卻不動彈,只將陶罐里的肉粥攪動著。

  “商丙,這肉粥是做給罌的麼?”煮食的婦人看他這般專心,笑著問。

  載看她一眼,點頭:“嗯。”

  “真好呢,”婦人一邊收拾柴火一邊感慨,“我那丈夫若有你一半會照顧人,我可就知足了。”

  載沒搭話,嘴角卻微微彎起。

  肉粥發出誘人的香味,載舀起一小勺嘗了嘗,覺得還欠些火候。

  “我說商丙,這般天寒,罌怎想著吃粥?粥可不抵餓。”過了會,婦人又問。

  “我也不知。”載撥弄著陶罐底下的火,說:“她這些日子吃不下東西,我看不過去才想著來煮粥。”想到罌消瘦的樣子,他有些擔心。這時,他忽而想起一事,問:“庖婦,有梅子麼?”

  “梅子?”

  載點頭:“罌想吃梅子。”

  婦人訝然,正想說什麼,忽然,外面響起一陣急急的腳步聲。

  “商丙商丙!”一個羌仆匆匆忙忙地奔到門前,對他說:“罌暈倒啦!”

  “暈倒?”載臉色一變,扔下陶罐,即刻奔了出去。

  風拂過樹梢,蟬聲不絕。罌微微睜開眼睛,窗外,綠葉在陽光中微動,色澤柔和。

  頭有些發沉,身上懶懶的。她看向周圍垂下的紗簾,好一會才想起來,這是桃宮,亳邑的桃宮。

  像是忘卻了許多事情,心情莫名的安定。

  怔忡間,她聽到有熟悉的腳步聲傳來,穩而輕緩。

  她轉頭,只見紗簾被輕輕撩起,一個英挺的身影立在榻前,俊朗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醒了麼?”躍的聲音低低。

  罌應了一聲,眼睛盯著他的臉,似乎怎麼樣也看不夠。

  “看我做什麼?”躍輕笑。俯身下來,罌被摟入了那堅實溫暖的懷中。

  罌把雙臂環上他的脖頸,閉起眼睛把頭埋在他的懷裡,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的味道。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悶悶道。

  “哦?”躍吻著她的髮際,“夢到了什麼?”

  “我也不知,但是很長,似乎不是好夢。”

  躍笑起來。嗓音低低的,卻不混沌,很好聽。

  “躍。”

  “嗯?”

  “你陪我睡,不出去了好麼?”罌睏倦地說。

  躍低頭看著她,目光溫柔溺人。

  “我陪你。”他輕輕撫著罌的頭髮,“睡吧。”

  罌望著他,只覺心裡舒暢極了。睡意濃濃襲來,她慢慢閉上了眼睛……

  頭上的那隻手仍然在撫著,不知過了多久,罌卻覺得身上正在變冷。一記抽痛掠過心頭,罌再睜眼,卻發現躍已經不在身邊。

  許多人看著她,臉上掛著瘋狂的獰笑。

  “……祟孽!”有人朝她喊:“燒死她!燒死她……”

  “哪裡走!”一個大漢手中舉著刀,向她劈來。

  “……躍!”罌大汗涔涔,猛然睜開眼睛。

  “醒了醒了!”一陣欣喜的聲音在周圍響起,罌費力地眯眼看去,貞人陶和幾個相熟的僕人都圍著自己,榻旁坐著一人,是載。

  罌愣了愣。

  心跳在胸腔里慢慢平緩,原來這是鞏邑,不是桃宮……

  “罌,罌!”一個僕人如釋重負地對她說,“你可把我等嚇死了,你昏了整整一日!”

  “什麼死不死,胡說!”旁人笑斥,“罌有孕哩!”

  有孕?

  罌吃了一驚,看向貞人陶。

  “罌,”他目光矍鑠,臉上的笑意卻證實了旁人所言,語重心長,“你如今不比從前,須多加休養,繁重之事托與別人便是。”

  罌半張著嘴,只覺一點準備也沒有,已經不知該說什麼好。

  孩子?

  她低頭,下意識地伸手撫向腹部。那裡仍然平坦,完全感覺不到裡面正在孕育一個小生命。

  她和另一個人共同擁有的生命。

  “……我陪你……”耳邊似有呢喃輕響。

  她的眼睛忽而一熱。

  “罌,”這時,一個僕人笑嘻嘻地湊過來,“你睡夢裡總喚著躍啊躍的,躍是誰?”

  罌一怔,眼睛不由地看向榻旁。

  載仍坐在那裡,一直沒有說話,看著她,雙目幽深。

  莘邑的祭祀如火如荼,大社裡的喧囂得連宮室里都聽得清楚。

  莘伯的酒窖里,一名世婦正指揮著僕人將兩罐酒粕用禾管包裹好,搬上牛車。

  “嘖!小心些!這些可是金貴之物。”世婦看他們笨手笨腳,不放心地嚷道。

  “什麼金貴之物?”一個笑吟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世婦轉頭,卻見是莘伯寵愛的婦兕。

  世婦臉上掛起笑容,向婦兕一禮。

  “君婦來了,”她上前道,“今日不祭祀麼?”

  “方才祭拜完畢,我無事,便四處轉轉。”婦兕道,說著,將目光看向牛車,“這些是酒?”

  “是酒粕,國君說要送往鞏邑。”世婦答道。

  “鞏邑?”婦兕訝然,道,“鞏邑要酒粕做甚?”

  世婦道:“君婦是兕人,想來不知。酒粕可是好東西,婦人有孕,送些酒粕可好過送肉食。”

  婦兕不解:“這與鞏邑何干?國君為何要送?”

  世婦眼睛轉了轉,沒有說話。

  婦兕會意,從袖中取出一枚貝給她。

  世婦笑逐顏開,對婦兕附耳道:“君婦可知睢罌?我聽說她去了鞏邑,如今懷了身孕呢。”

  返國

  臘月過去,春耕還沒有開始。這是一年之中最快樂的時候,鞏邑里的人們四處串門,家長里短,分享著各種談資。

  罌懷孕的消息不脛而走,乃是今年的熱門。這讓未婚的男子們很失望,更多的人則又是吃驚又是好氣,打聽孩子的父親是誰。

  首先被懷疑的當然是載。庖婦曾拐彎抹角地向罌求證,罌當即矢口否認。也有人當面問載,他聞言之後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解下隕刀,在石頭上“咯咯”地磨了起來,把人嚇得縮了回去。

  這樣的表示並沒有讓所有人信服,但是與此同時,另一種說法誕生了。

  據說,罌曾在大邑商的時候邂逅了一個英俊的男子,情投意合。將要成婚的時候,卻遇到了變故。罌無奈之下,千里迢迢回到了鞏邑,不想已有身孕。

  人們的想像力永遠是強大的,這個說法傳開之後,陸續出來好幾個版本。焦點主要集中婚姻不成的原因和男子的身份。

  婚姻不成的原因五花八門,常見的如家中父母反對、男子變心、第三者插足等等,也有比較特別的,如罌被更有權勢的人家看中了,聯合睢國的母家來了一出棒打鴛鴦之類的。

  而對於男子的身份,卻是難得的一致。大邑商的貴族、某個方國的國君、叱吒朝堂的臣子,總之出身不差。

  之所以這樣猜測,是因為載。

  有個普遍的說法,認為載就是那個神秘男子派來保護罌的從人。因為商丙這個名字本來就像個從人,他又有利刃,而且對罌體貼卻無逾越之事,這樣想來,所有的一切都能說通了……

  罌聽羌仆們眉飛色舞地跟她說起這些流言,苦笑不已。

  人們雖然諸多猜測,卻並無惡意。這個時代,男女之事沒有禮教約束,人們不會為未婚先孕之類的事去譴責一個單身女子。

  “罌,是真的麼?”羌仆們也八卦的很,眼睛渴望地盯著她。

  “昨日塌的南牆爾等修好了麼?”罌還沒開口,一個冷冷地聲音傳來。

  羌仆們望去,卻見載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來,目光銳利:“再不修好,當心小宰拿爾等祀神。”

  眾人連忙噤聲,鳥獸般散去。這個商丙最近情緒不大好,老是黑著臉,沒人敢惹。

  罌看著載把他們轟走,鬆了口氣。

  她看看載手中提著的兔子,道:“你又去打獵?”

  “嗯。”載回答著,去牆角的雜物堆里找洗剖用的蚌刀,“庖中的肉吃光了。”

  罌看著他的臉色,只見淡淡的,並無喜怒的痕跡。

  心中有些無奈。

  自從她懷孕,載對她比從前照顧得更好,她卻明顯感覺到二人之間的交流變少了。是什麼原因,罌的心裏面並非懵懂,卻覺得說破也沒什麼意思,這種情況讓它順其自然比較好。

  “載,”罌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輕聲道,“這些日子麻煩你了。”

  載轉頭看她,深黑的雙眸停留了一會,片刻,他點點頭,提著兔子走出門去。

  日子在平靜中慢慢流逝,天氣回暖,鞏邑里到處開著桃花和梨花,粉白相間,甚是美麗。

  許是未到時候,罌的腰身並沒有什麼變化。一切都靜悄悄的,她只有把手放在腹部的時候,才能隱約感到似乎有另一個與自己相連的脈動在安睡。

  最初的震驚早已經化作初為人母的喜悅,她知道自己對腹中的小生命有多麼寶貴,仿佛在迷霧中看到曙光,面對未來,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裡有一股天然的堅強力量在支撐。

  三月中旬,兩位小臣從莘邑過來,說是奉莘伯之命,挑選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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