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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到底是商王的宮室,宮人們對主人的任何行為都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包容之心。罌自己也做過宮正,知道什麼叫做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知道的即便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
所以,她和躍在宮人環伺的堂上用膳,躍給她添菜,替她切肉,還把喝過幾口的羹湯給她喝,罌臉不紅心不跳,照單全收。
用過膳之後,躍履行一個被趕到亳邑來思過的貴族應盡的義務,到邑外去查看莊稼的收穫情況。
罌仍然覺得身上酸痛,沒有跟去。躍吻吻她,讓小臣乙備車。
路上,小臣乙一直微笑,讓躍心底發毛。
“笑甚?”走到田埂上的時候,躍終於忍不住問道。
小臣乙搖搖頭,卻笑得更加燦爛。
躍額角動了動,莫名其妙。
走了兩步,他突然想起什麼,問小臣乙:“小王和載的事,可探聽到了?”
小臣乙頷首,低聲道:“探聽到了。小王與小王婦如今在奄,王子載據說前幾日到了虞,後來卻不知行蹤,聽說大王派去的人跟丟了。”
“跟丟了?”躍一訝。
小臣乙苦笑:“正是。”
躍蹙眉沉吟。
奄也是商人曾經的舊都,王子弓在當地頗有人望,商王把他發落到那裡,生活至少不會難過。
可是載……躍知道他的性情向來執拗,這次離宮本是賭氣,發現有人跟隨,一怒之下全力擺脫倒也不足為奇。
他去了哪裡呢?躍覺得有些懊惱,虞離亳不遠,若是他早些得到消息,或許可以親自去尋……
“王子,”小臣乙看躍神色沉凝,知道他又在思慮,岔話道,“我聽說王子讓人把睢罌的物件都搬去了東庭?王子之意,讓睢罌與王子住一處?”
躍看看他,頷首:“正是。”
“王子,”小臣乙皺皺眉頭,“恐怕不好。可在東庭留宿之人,只能是王子婦,若傳出去……”
“睢罌將來就是王子婦。”躍自然地接過話頭。
小臣乙吃驚,想提起睢罌的身世,卻又覺得不好直說。停了停,道,“大王還未答應。”
躍知道他想說什麼,面色不變:“大王會答應。”
小臣乙看他一副不容辯駁的神情,只得咽下話頭,道:“諾。”
這時,田裡的邑人發現了躍來到,熱情圍攏過來行禮。
躍不再說話,露出微笑朝他們走過去。
小臣乙望著躍的身影,心裡的感慨又上一層。如今王子躍都學會任性了呢……
罌吃飽喝足,回到寢殿之後,倦意上來,倒頭又睡起了回籠覺。
醒來之後,日頭已經過了中天。
她閒來無事,就請宮婢帶她去周圍走走。
亳宮雖不大,卻不止桃宮一處宮室。宮婢很懂得當導遊,出了桃宮之後,她直接把罌帶去參觀商湯當年的正宮。
罌來亳宮的時候,曾經遠遠地看過正宮。不過當時正值傍晚,距離又遠,不過匆匆一瞥。如今走進來,卻是大不一樣。
這宮室意義重大,歷代商王都盡職維護。如今雖沒了主人,卻門庭整潔,彩繪鮮艷。歷經幾百年,宮室里的樹木已經長成參天大木,太陽光幾步曬不進來。遒勁的枝幹與建築商古舊的木質相映,無形地提醒著來人此地歷史久遠。
不過,這裡的各處宮室皆門戶緊閉,罌跟著宮婢轉了一圈,最多只能從門fèng里看到黑黝黝的屋內擺設著商湯的神主。
“大王來到才會開門哩。”宮婢抱歉地說。
罌不以為意,想了想,又問:“可知當年的後姞住在何處?”
“後姞?”宮婢搖搖頭,道:“不知哩。”
罌點點頭。商湯從莘國迎娶後姞,長久以來是個佳話。不過,莘地一直有個說法,商湯當年想得到才幹出眾的莘國奴隸伊摯,莘國就提出以聯姻為條件,把後姞嫁給了商湯。
想到這些,她忽然覺得自己幸運得很。後姞有沒有得到商湯的愛她不知道,罌在驪山中遇到了躍,事情發展至今,他們的每一步都是真心實意。
靜謐的宮牆外傳來牛車轆轆的聲音,似乎是宮僕從外面拉糙料進來,兩個人聲在閒閒地談論著車上的糙料夠餵養多少牲畜。
罌看看天色,覺得該回去了,於是往回走。
才跟著宮婢走出正宮的宮門,罌就看到躍匆匆朝這裡走來,目光相對的一瞬,他的眉間忽而鬆開。
“怎來了此處?”他走過來,臉上還帶著些汗。
“無事出來逛逛。”罌莞爾道。
躍看著她,目光柔和,眼角止不住地彎起。他看看宮婢,道,“退下吧。”
宮婢應聲一禮,走了開去。
宮道上只剩罌和躍二人,罌看著他的額上還有汗,伸出手替他擦去。
“收穫如何?”她問。
“尚可。”躍低低答道,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看著罌的嘴唇,一把摟過她的腰,頭壓了下來。
唇上被熱氣包裹,罌心中甜甜的,卻有些窘,雙手扳著他的肩頭掙扎:“這是宮道……”
躍輕笑,卻不理會,將唇舌探入她的齒間,堵住她的話語。
“躍……”罌嘟噥道,忽然把頭偏開。
躍抬眼,看到罌驚異地神色,目光盯著他的身後。他詫異地順著回頭,也猛然吃了一驚。
不遠處的牆根下,一個高瘦的影子立在那裡,渾身沾著禾糙碎屑,髒兮兮的。
看到躍回頭,那人猶豫了一下,走過來,臉上露出彆扭的笑:“次兄。”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去鼓浪嶼泡咖啡館看日落……耶……
高隴(上)
暮色漸漸垂下,幾顆星子在厚重的屋脊上露出閃爍的光芒。
桃宮之中,所有的宮人都被提前遣走,到處靜悄悄的。
堂上,幾支燭燎燃著柔和的火焰,載面對著案上擺滿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埋頭苦吃。
他鑽進拉糙料的牛車裡溜進亳宮,先前突然出現的躍和罌的面前時,全身髒兮兮的。方才,躍已經讓他沐浴收拾過,臉上的胡茬刮盡,露出原本光潔的側臉;身上的衣服是躍的,有點寬大,卻還算合身。
這裡只有兄弟二人,載也不管什麼好看不好看,迅速將案上的食器清空。
躍坐在上首的案前,也不出聲打擾,看著他,神色沉凝。
“次兄不用食麼?”載嚼完俎中的肉,抬頭看向躍。
“不餓。”躍淡淡道,說罷,把面前的肉遞到載的案上。
載雙目精光乍現,咧嘴一笑:“次兄待我好!”說罷,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
躍看著他撐得鼓鼓的兩腮,那樣子跟從前在他面前任性時毫無二致,不禁苦笑。這個弟弟自幼嬌慣,從前出宮都是前有馭者後有從人,如今隻身出來,不用問也知道他的日子過得不舒服。
“聽說你去了虞?”他開口問道。
載頭也不抬:“嗯。”
“甩了從人?”
載抬眼,有些訕訕,卻“哼”一聲,道:“誰讓他們老跟著我。又不肯明著跟,尾巴一樣,像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躍皺眉,道:“逐你出宮並非父親本意,你失了音訊,宮中可要焦急。”
“兄長要替父親說話麼?”載瞪起眼睛,一抹嘴,正色道:“我知道父親想什麼。他就是想我受不住,乖乖向他求饒。他焦急?他怎還趕走兄長?我當初自請離宮,就沒打算過……”
躍的目光凌厲一掃。
載話沒說完卡在喉嚨里,本能地縮了縮,眼睛裡卻滿是不服。
躍知道這個弟弟脾性,雖冷著臉,卻沒有繼續訓斥。
他長長地嘆口氣,少頃,瞥瞥載:“你接下來要去何處?”
載想了想,道:“還未定下,不過要先去看看兄長。”說罷,他警覺地看向躍,橫眉道:“次兄不許告知父親。”
躍無奈:“既然怕我告發,你來亳邑做甚?”
載嘟噥:“我想著許久不見你,臨走來看看也好。”
躍看著他,心有些軟。
說實話,他看到載出現時,心裡倒是想著把他留下,最好綁起來送回大邑商,免得橫生枝節。但是他現在這個樣子,躍卻猶豫起來。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少年骨頭裡跟他淌著一樣的血,即便被哄著寵著長大,也毫不缺乏闖蕩的勇氣。
當然,也可以說犯傻。
躍感到有些欣慰,卻仍然頭痛。
“你且留在亳,”他沉吟片刻,對載說,“過兩日再走。”
載一愣,立刻抗議:“我不要你送!”
“誰要送你。”躍又好氣又好笑,瞪回去,“你不備些衣食財物,如何去奄見兄長?”
載赧然結舌。
除了躍贈他的隕刀還好好地掛在腰間,為了甩開尾巴,他的隨身用物在虞盡失,躍說的話倒是確實。
轉瞬間,他又想起另一人。
“次兄,”載問,“睢罌如今與你在一處?”
“嗯?”躍看著他,笑笑,“正是。”說著,臉上的光影線條變得柔和。
載點點頭。
“次兄。”他猶豫了一下,道,“若是……我說若是,父親將來仍不許兄長回來,你願繼位麼?”
躍一怔,眉間眸光凝住。
“父親尚在,兄長那邊我會想辦法。”片刻,他緩緩道。
罌在寢中等了許久,看天色漸漸地全黑了,她才朝外面走去。
她以為躍和載兄弟二人經歷一番曲折再見,必然各自藏了許多話,來個徹夜長談也不為過。可當她輕手輕腳地走到堂前,卻發現這裡燭火寂寥,只有躍一人。
他坐在案前,手裡拿著一把刀,正在用氈布細細擦拭。
“王子載呢?”罌詫異地走出來,走到躍的跟前。
“去西庭歇息了。”躍說。
罌看看空空的案上,微微頷首。她的目光落子躍手中的刀上,只見那刃口白亮,並不像尋常銅刀的色澤。
“隕鐵?”她在躍的身旁坐下。
“嗯。”躍一邊擦拭一邊答道,見她湊過來,停住動作,“這是利刃,勿近前。”
“我又不是沒用過刀。”罌不以為意。
躍側頭看著她,唇邊微微彎起,片刻,繼續擦刀。
罌也不說話,只靜靜挨著他,把臉頰靠在躍的肩頭。躍的手臂動作著,罌能感覺到頰骨傳來肌肉伸縮的節奏,厚實而溫暖。
“這刀是王子載的?”罌看到刀身上刻著載的名字,那筆畫清晰,似乎十分鄭重。
“嗯。”躍的聲音低緩,入耳卻十分舒服,“我贈他的。載還不懂養刀,我要替他拭好,免得生鈍。”
罌看著他的側臉,那雙目凝視著刀刃,兩片薄唇微微抿著,有一股性感的英氣。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躍神色專注地時候尤其沒有抵抗力。